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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旁的王东已经拉着村长谈起正事。他是瀞云市文化局的主任,熟悉山区的风土人情,也与各个村寨头人相识,所以南浦大学组团考察湮没民族曼西族,他就成为不二选的重要人物。沿途与各个村寨打交道,安排住宿与请求帮助,都是他的工作内容。
方离不用听都知道所谈何事,之所以绕道到松朗村留宿,有个重要的目的,就是向松朗村借一个经验丰富的猎人与几条猎狗,没有熟悉山路的猎人与猎狗,进入原始森林是寸步难行。
听王东说完,村长沉吟片刻,说:“这事我做不了主,猎户们都听师公的。”听到师公两字,王东的脸色微变,想要说些什么。正好村长老婆端着饭进来,村长趁机站起来帮忙盛饭,然后他又说要去收拾隔壁房间安排大家住下,就把话题给撂下来了。
许莉莉刚才一直在听两人谈话,于是好奇地问王东:“谁是师公?”
王东还没有回答,马俊南先说:“就是巫师,师公是尊称。”他想起刚才王东的异常神情,问:“这个巫师是不是……”
王东脸色肃然地点点头,说:“这个巫师非同寻常。”
“怎么不寻常?”许莉莉益发地好奇,拿着筷子都忘记吃饭。其他人也支起耳朵聆听,瀞云山区的村寨依然保持旧习俗,巫师在族中居有很高的地位,有关他们的传说也特别玄乎。
“关于他的传说太多了,别的事情我不敢说,不过有件事情我也在场。”王东点燃一只烟,吐出一个烟圈,目光穿过烟圈回到过去。
差不多是三十年前,时值文革,他还是个十三四岁的大孩子,到松朗村来走亲戚。山里来了偷狗队,亲戚家的猎狗被偷走了。山里人家一般爱狗如命,何况打猎护家都离不开猎狗,于是亲戚一怒之下,叫上一批小伙子拿着猎枪去追。偷狗队没有追到,但在山里溪涧边找到了猎狗的皮毛和残骨。亲戚愤怒地朝天轰了几枪,带着猎狗的皮毛来找巫师。戴着面具的巫师支坛作法,王东便挤在人群里围观,亲眼目睹他先是念念有词,然后仰头喝下皮囊里的酒,整个人便进入癫狂状态,这样子持续近半个小时,那巫师委顿在地不动了,巫师的助手过来扶着他进去。作法就此结束,围观的人群散开。大概三天后,就听说几十里外的一个村落,有五个年轻人夜里被狼狗咬死,家人都听到狗吠声,还有松明灯将狗的影子投在窗格上,但是当他们打开房间时,只看到紧闭的窗户,年轻人已经断气,被撕裂的喉管鲜血汩汩。最为奇怪的是那个村落的狗早就被偷狗队猎杀光了。消息传到松朗村,大家都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文革期间,附近几个村寨的狗都被猎杀殆尽,惟独松朗村的狗无人敢染指。
许莉莉咋舌,说:“这么玄?像电脑游戏里的巫师能召唤死亡灵。”
王东点点头,说:“听起来就是很玄,而且无法解释。松朗村的猎户每次出猎之前都会请巫师祈神,保佑他们无灾无险而且满载而归。不知道祈福有没有效果,反正松朗村的猎户是远近闻名的。”
马俊南想起刚才王东异常的神色,问:“你刚才担心他不同意?”
王东颔首,说:“没错,作为村寨世代相传的巫师,他的职责只是保护村寨及村民的安全。”他的言下之意,大家都很明白,考察团要经过原始森林去寻找湮没的曼西族,其中的险恶可想而知。而考察团的成员对巫师来说毕竟是外人,生死不关他事,他未必肯借猎户。
没有经验丰富的猎人指路,这次的考察计划只能泡汤,王东的话让大家的心都沉了下来,埋头吃着干巴巴的红薯饭。许莉莉最为年轻活泼,好奇心又重,心思很快又转到巫师身上。她很快地扒完饭,缠着王东,“王主任,你再说些那个巫师的事情。”
正好王东又是个爱说话的人,很配合地说:“他的故事太多了,人们传说他有条千年蛇神附身……”
方离忍不住“咦”了一声,王东被她打断,诧异地看着她。方离歉意地摇摇头,表示没有什么,让他继续往下说。一旁的梁平明白她“咦”什么,显然她是想到曼西族供奉的唯一神灵——阿曼西神。
王东继续往下说:“传说他每年春夏交际时要蜕一次皮,还有人信誓旦旦地说看过……”想到蛇蜕皮,许莉莉觉得说不出的恶心,不由自主地瑟缩着身子,但又支着耳朵,生怕错过一个字。
“传说他施展黑巫术时,可以封闭人的意识,让人变成行尸走肉。”他瞟了一眼门口,压低声音说,“刚才那个葛村长,你有没有发现他不是本地人?”
这种神秘兮兮的举动,把许莉莉的兴致勾得更高,不由自主地也压低声音说:“对,对,我发现他的普通话很标准。”
“关于他的事情我也是听说的,他本来是下乡插队的城里人,跟原来老村长的女儿好上了。后来返城政策一下来,他当然要回城,谁愿意留在这山沟沟里……”葛村长叫葛翔,老村长的女儿王东不记得具体名字,只听大家叫她大妞,大概是家中长女。返城政策一下来,葛翔的心就开始痒痒的,他对大妞和老村长说,只是回城看看年老体弱的父母便回来。山里人家虽然朴实但也不是好骗的,谁都知道他这一走,归期遥遥,也许永远也不会归来。老村长与女儿放心不下,守着村寨口不让他走,除非他在巫师面前立下重誓。葛翔无奈,只好立下重誓,具体誓言无人知道,只知道归期是一个月。一个月后,他没有回来,第二个月,他也没有回来,第三个月他是被人抬回来的,据说两眼呆滞,就像个干尸一般。他被直接抬到巫师面前,喝下一碗药,第二天就能站起来了。后来葛村长虽然与老村长的女儿结了婚,但两人感情不好,经常吵架。
许莉莉听得一愣一愣,眨巴着眼睛说不出话。
恰在这时,葛村长进来了,说房间已经收拾好了,只是比较简陋。大家纷纷表示感谢,走了一天的山路,最想做的事情莫过于躺在床上好好地睡上一觉。
王东拉着葛村长,请他带自己去见师公。葛村长似乎不太乐意,推迟着说:“明天吧,今天太晚了。”其实不过是晚上七点半,但山居生活十分清寥,一般这个时候大家都关门休息了。
王东好声好气相求:“葛村长,我们的行程很紧,明天一耽误就得半天时间,晚上赶不到蟠龙寨,就得住荒郊野外了。我们大男人倒没有什么关系,只是这两位姑娘……”
葛村长的目光滑过方离与许莉莉的脸,虽然两人野外训练半年,粗壮不少,但相比山区姑娘,依然是副娇滴滴的风吹就倒的模样。许莉莉见他看着自己,甜甜地一笑,弄得葛村长更是不好意思,只好点点头。
王东与梁平略作商量,因为师公在村寨里地位极高,为示尊敬,由两人一起出面比较好,而其他人就留在葛村长家里休息。许莉莉刚才听了这么多故事,早对这位会施展黑巫术的师公好奇得不得了,于是央求两人带上自己。她在考察团里年龄最小,性格又活泼,深得众人的喜欢,这种小要求自然毫无问题。
葛村长举着松明火把,牵着他那条黑黑的大狗,带着王东、梁平、许莉莉一起往山神庙走去。路是石块铺成的,高低不平,经过的地方都是乌漆墨黑,偶而现出一两盏松明灯,像鬼火般地招摇着。
转过一个山岰,房屋全无,四处黑得灯火都照不进去。黑暗里只听风吹松林沙沙有声,山风刮到身上,凉意阵阵。许莉莉刚刚吃饭焐出的一身热,顿时荡然无存,而且还全身发凉。她大气不敢多喘,紧紧跟着前面三人,心里已有些悔意,想不到巫师住的地方如此荒凉。
约摸走了一刻钟,前方的黑暗里现出两个亮点,忽闪忽灭。再稍微走近,才发现是两盏灯,被山风吹得摇晃不定。这灯火非但没有让许莉莉觉得温暖或是光明之类,反而有种异样的感觉,这灯火未免太过单薄,似乎风稍大就会熄灭,又或者黑暗一发狠就可以吞噬掉它。
走到庙门口,只见两盏防风松明灯挂在门两侧的墙壁上。门面的朱漆已被岁月与风雨褪尽,门环却益发锃亮,衔环的兽头十分狰狞。葛村长将火把插进门口灯架,也不敲门,直接推开大门。门吱呀一声,特别刺耳。
门很沉,敞开极慢,咯吱咯吱地低鸣着,似乎有个神秘的空间要隆重登场。许莉莉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门内,看着外面的松明灯火冲破黑暗与里面的烛火交融,然后照着一张硕大的人脸。她大吃一惊,几乎忍不住要后退一步。
这张人脸足有半人高,古铜色,眉心微攒,表情严肃,眉宇间散发着一种威慑力,称得上宝相庄严。许莉莉从惊诧中回过神,嘴角不由浮起一丝哂笑,自己居然被一个傩面具吓着。怪只怪这个面具太过逼真,而且她也没有想到这山神庙供的不是菩萨而是傩面具。傩面具前面设着香案,香案上摆放着一对红烛,跳跃的烛火照进面具的眼睛里,那眼珠也似乎在闪烁不定。
葛村长小声叮咛大家在大殿里呆着,然后他走进暗角里的一道小门,想来巫师是住在神庙后面的小院子里。王东与梁平以前都来过这座山神庙,见识过这个奇异的铜面具,所以并不惊讶。许莉莉却是第一次见到,越看越觉得面具的诡谲。
面具上五官的比例仿着真人,所以虽然大,却不失和谐的美。唯独面具的耳朵造型十分奇特,耳朵倒勾下来,极似海洋生物海马,只是这种面具是古代传承下来的,那时候深居大山的处士(雕刻傩面具的工匠称呼)从何处见过这种深海动物?许莉莉不由自主地绕过香案,走到近处细看,微微心惊,与其说它像海马,不如说是像蛇,俨然就是整条蛇扭曲成耳朵的模样贴着脸颊。
面具挂在墙壁上,但并非是紧紧贴着。许莉莉留意到傩面具的下巴处往里勾,形成一条一尺高的槽。她的视线正好与槽口平齐。本来这个槽在面具的背后,又是烛火照不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