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举家被流放,冷硬的兵士、雪亮的刀剑,夹着妇孺的悲泣。她还小,不明白为什么大家不在自己的屋子里待着,反而要跑出来挨冻。那时她以为大家只是出来玩,哪里知道,那温暖的屋子、漂亮的花园,她们再也回不去了。
失去所有……
她还不懂得这个词的意思,却已经有了相应的恐慌和悲伤。到了所谓的“新家”——她才知道原来这世上可以用稻草做房子,父亲是家族的耻辱,母亲羞愤自尽,姐妹们都离她很远,只有哥哥,她那浑身是血的哥哥,冲过来抱着她,告诉她:“不要怕,没事了、没事了、没事了……”
小小的少年反复地说着这句话,安慰着妹妹,也安慰着自己。
时光如水面波光,闪烁之后,一个浑身是血的男子对她说:“没事了。”
然而那男子说完了这一句,就轰然倒了下去!
“不——”
她惊出一身冷汗,浑身的力气像被抽空。
“没事了、没事了……”有人在旁轻轻地说,“锁锁,好好睡……”
这个声音,好温柔、好温柔,让人忍不住溺死其中的温柔,像母亲的,又像哥哥的……她慢慢地放松了紧张的身子,睡去。
黄妈清晨起来烧水,居然在竹床上看到楚疏言。
睡在竹床上不要紧,只见楚公子面含微笑,两颊红润,眼睛定定地望着虚空中的某处,眨也不眨。
黄妈忍不住唤了一声:“楚公子……”
没有反应。
黄妈拿手在他面前晃了晃,楚疏言脸上的笑容丝毫未改。
“啊,难道是魇住了?!”黄妈吓了一跳,连忙向沈锁锁的房里叫,“小姐、小姐,不好了!”
“你家小姐怎么了?”方才还泥像一般的楚疏言一下子跳了起来,“她醒了吗?”
“阿弥陀佛!原来你没事。”黄妈虚惊一场,连拍胸口,“我说楚公子,虽说已是夏天,下半夜天气还是怪凉的。睡在外面,不要着凉了——着凉还是其次,万一招惹上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可就麻烦了!”
“是、是。黄妈说的是——黄妈,劳烦你去做碗醒酒汤来,可好?”
“你喝酒了?”黄妈细细打量他,“不像嘛,我看你精神好得很。”
“是你家小姐。”
“小姐喝酒了?”黄妈一惊,连忙推开沈锁锁的门,看到她安然合目而睡,放了心,便去厨房准备醒酒汤。
楚疏言替她拎来清水,看着她忙碌,忽然问:“黄妈,你可知道清和这个人?”
黄妈的手一抖,筷子顿时落在地上,她弯下腰去捡,嘴里却道:“清和是谁?我不知道。”
楚疏言没有再问下去。
就算、就算有个清和,那又怎么样呢?她在梦里,除了哥哥之外,叫的却是他的名字!
她在梦里叫他!
她的梦里,居然有他!
笑意,一点一点浮上他的眉梢、眼角、唇边,黄妈几乎看见一层极淡的光芒慢慢从他体内发出来,为整个人镀上一层玉光。
“楚公子……”
楚疏言没有反应,带着一脸迷蒙而幸福的微笑,站在油烟缭绕的厨房里,恍然已身在天上,他轻声地问:“黄妈,等一下汤好了,我去端给她,好不好?”
第十二章 你的梦中,有我的名字2
沈锁锁头疼欲裂地醒来了。WENXUEMI。
原来宿醉的感觉这样糟糕,她发誓再也不喝酒了。
真是活见鬼,昨天好端端地为什么要喝酒?
她勉力爬起来,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她头也不回地道:“黄妈,今天我用冷水洗脸,头好晕。”
“我去打水,你先把汤喝了吧。”
沈锁锁整个身形僵住,蓦然回头,居然是楚疏言。
“啊——”尖叫声穿透整个相思筑。
“你跑来干什么?什么叫非礼勿视你不懂啊?干吗大清早跑到我房里来?”
她衣衫不整,头发蓬乱似鬼,眼里还有眼屎……呜,她忙不迭地跳到床上,叫道:“走开!走开!谁让你进来的?黄妈呢?”
叫了一通,屋子毫无反应,她探出头,才发现楚疏言已经出去了。
她松了口气,飞快地梳好了头。
水来了,端水的居然又是楚疏言。
“你……”沈锁锁简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然而也不等她说什么,楚疏言搁下了脸盆就走,还替她关上了门,在门外道:“醒酒汤要趁热喝。”
沈锁锁洗完脸,一口气把那碗汤喝了,一打开门,吓了一跳,“你怎么还在?”
楚疏言站在房门口,未语脸先红,“因为、因为我有说话。”
“哦。”沈锁锁七窍玲珑,一见他这期期艾艾的语气,又红着脸,一大早还胡乱拍马屁……当下微微一笑,“你想问我借钱,是吗?”
“啊?”
“不用那么惊讶,你的脸上已经写着‘借钱’两个字。”沈锁锁闲闲地一掠发,道,“说吧,要多少?我算你两分利。”
楚疏言哭笑不得:“我的脸上写着‘借钱’两个字?”
“你前天送来的首饰,我让黄妈当了八十两银子,现在就可以拿给你。”忽然看到他脸色一变,她连忙道,“你已经送给了我,那就是我的,别告诉我你想要回去。”
楚疏言的脸色有些难看,“我送的首饰,你当掉了?”
“那已经是我自己的东西,爱怎么用就怎么用,这个你管不着吧?”看着他的脸色,她忽然很没出息地有些胆怯,奇怪了,送出去的东西泼出去的水,他凭什么管?可是看到他的脸,为什么她却觉得自己好像哪里对不住他?荒唐、荒唐!她努力板起了脸,“要借不借,随便你。我又不怕银子放着发霉。”
楚疏言皱了皱眉,半天,脸色终于缓和下来,道:“先不谈这个。我要说的,不是这件事。”
“哦?那是什么事?”
“那是、那是……”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说出这么一句话有这么难呢?那些个动情的诗文,那些个绮丽浪漫的词句,他看过一千首一万首啊!怎么到了要用的工夫,却一句也想不起来了?
沈锁锁“嗤”的一声笑,“你又不是还不起的人,又怕什么借?咱们也算熟人,你用不着这么不好意思。”
“我不是要问你借钱!”楚疏言忍不住吼道。
沈锁锁吃了一惊,见惯他温文尔雅、见惯他惆怅叹息,还没见过他发怒呢!
“我是想说、我是想说……”胸中有千万句话在翻滚,脑海中却抓不到一句,他把眼一闭,把心一横,“我是说,昨天晚上,你做梦的时候叫我的名字了!”
这句话一溜到空气中,两个人都呆住了。
啊,怎么是这句呢?怎么说了这句呢?他想说的,不是这句啊!
沈锁锁更是瞪大了眼,张大了口嘴,好半天,她才一跺脚,“鬼才叫你的名字!鬼才叫你的名字——啊,你昨天晚上跑进我房里了?你个伪君子!色狼!淫贼!不要脸的东西!”
她劈头盖脸一通乱骂,激动得气喘吁吁,一颗心,“扑通扑通”,几乎要跳出嗓门眼。wenxueMI。
这家伙胡说!她才不可能做梦都喊他的名字!
绝对不会!
可是隐隐约约,她想起昨夜听到的那个温柔声音……脸上顿时烧得滚烫,她大声道:“黄妈!黄妈!把这个混蛋给我赶出去!”
谁知黄妈像是消失了似的,半点声息也没传来。
“别嚷、别嚷!”楚疏言急出一身汗,想也没想,就去捂住她的嘴,“我要说的不是这个!”
沈锁锁被他的手臂搂住了身子,又被捂住了嘴,眼里几乎要冒出火来,瞪住他。他连忙松开手,道:“我是说,你不是担心清和的秘密会被外泄吗?我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
“你、你看住我好了!”
“看住你?怎么看住你?”
唉,到了这一刻,他唯有豁出去了!
“就是和我在一起!天天在一起,白天晚上都在一起,那样的话,我怎么会有机会泄密呢?”
说完,他的脸已经像蒸过的螃蟹,血色全出来了。
沈锁锁的眼睛睁得更圆,嘴巴张得更大,简直可以塞进去一只鸡蛋。
她的第一反应是,“我为什么要跟你在一起?天天跟你在一起干什么?你要是敢把那件事说出去,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然而,看着楚疏言这张快要滴出血来的脸,她忽然明白,他说的是什么意思!
天天在一起,白天晚上都在一起!
她几乎要晕倒了。
他是什么意思?向她求爱?要她做他的妻子?
啊啊啊!她乱了,全乱了!她只知道自己再也不能站在他面前,她飞快地逃进了房间,“砰”的一声把门关上,楚疏言待要追上去,门又“砰”的一声被打开,沈锁锁探出头来。
“你脑子有毛病啊!”沈锁锁用最大声音,拼命吼道,“胡说些什么?我听不懂你在乱七八糟地说些什么,你走!给我走!”
楚疏言脸上的血色,刹那间退了个干干净净。
“你、你难道就没有一点点喜欢我吗?”他低低地、低低地问。
她的呼吸忽然一窒,最看不得他伤心低落的模样,心里仿佛有个角落跟着疼痛起来,泪水一下子盈上眼眶,她飞快地关上门,阻挡自己的视线,也阻挡他的视线,嘴里却道:“不喜欢。我怎么会喜欢你?我对你半点意思也没有,你不要自作多情。”
屋外,没有了声音。
世界静得,只剩下自己剧烈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黄妈的叹息声,“唉,小姐,人都走了,你出来吧。”
走了?
是啊,她那样狠心地拒绝他、污辱他,他当然不会再留下来。
门开处,空空的院子,再也找不见那个玉树临风的身影,只有黄妈,满脸慈爱而又悲伤地看着她。
“小姐,楚公子待你一片深情,难道,你真的不喜欢他吗?”
“不喜欢!不喜欢!一点也不喜欢!”沈锁锁神经质地大叫起来,怒道,“你不过是个下人,又要管我的事吗?!走!你也走!你们都走!”
她又推又赶,把黄妈轰出了院子。
“我才不喜欢他……”她哽咽着,说完便哀哀地哭倒了地上,说不出的痛苦、说不出的凄凉、说不出的委屈……一切说不出的心事,统统化成了泪水,奔流出体外。她拼命地哭,哭得好大声,哭得好伤心,不知道哭了多久,有人悄然地蹲在她的面前。
那是一双锦缎的鞋子,上面已经沾上不少细尘,她当然认得这双鞋——可这一定是假的,那个人,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