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东域里,你们玩得还愉快吗?”他调侃地再问。
“若不是你失职,六器不需代你出手——”这阵子在迷海所受接连不断的打击,就连师妹玉笄亦死在迷海,这让已压抑至极点的玉珩,再也忍抑不了地自口中迸出。
“失职?”
“这七年来,你始终没拿下海道过。”玉珩抬高下颌,目光直瞪着始终在东域毫无建树的他,“东域将军,你畏事吗?还是惧战?或是尊贵的王爷您,只懂得在帝京武台上论武艺,到了外头后却不懂得如何带兵打仗?”
听完了他的话,也打量完破浪渐变的脸色后,多年来学会看脸色的力士与金刚,二话不说地往后撤退远离破浪的身边,以免到时倒霉得被风尾扫到。
破浪眯细了黑眸,“有没有人对你说过,你的舌头长了些?”
“怎么,你禁不起他人说出事实?”玉珩冷冷一笑,很高兴能看到向来高傲的他面上因此风云变色。
破浪瞄了他身旁的玉琅一眼,伸手扳了扳颈子。
“你就是那个在玉笄死后,由玄璜派来的玉琅?”
“没错。”摆明了与玉珩同一阵线的玉琅,毫不犹豫地大声应着。
下一刻,蓦地自马背上跃起的破浪,一古脑地冲向玉珩,反应快速的玉珩立即拔刀出鞘,但尚未有其他的动作,他即瞠大了眼瞪向前方。
在那一刻,时间像是停止了般,玉珩缓缓移动着双瞳,怔看着以双足站在他手中这柄刀刀背上的破浪,随后破浪轻轻一跃,自他顶上翻身而过,并顺手抽走他佩在腰际的另一柄短刀,点足落地后,扬袖一射,将短刀射向玉琅的肩头,让原以为目标是玉珩的玉琅,连反应的时间也没有,即因肩上强大的劲道而坠落在马后远处。
走至玉琅身畔的破浪,在玉琅额上沁出大颗的汗珠,躺在地上试着想拔出连刀柄都已嵌进肩头里的短刀时,他弯身揪住玉琅的衣领拎起他,再以一掌将他给送回玉珩的怀中。
两手牢牢接住玉琅后,坐在地上的玉珩低首一看,因那一掌而昏过去的玉琅,肩上还插着他的刀,玉珩颤抖地抬起头,悲愤地问:“为什么——”
“这是给你出言不逊的一点教训。”破浪意有所指的目光停留在那柄短刀上,“我等着看你回京后,如何去对他的师父交代。”
玉珩难以置信地瞧着他冷酷的脸庞,没想到他竟连同僚都可以下这种毒手,而让他更不能忍受的是,破浪若是直接对付得罪的他就算了,偏偏破浪却是拿他身旁的玉琅来代他受过。
“我只说一回,因此你最好听清楚。”重新翻身上马后,破浪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俩,“我之所以不拿下海道,一来是因陛下未下令,二是因我认为海道根本就对帝国构不成任何威胁,别说是海道三岛,就算是那个海皇醒来,我也照样没把他放在眼里。”
在他们来这之前,他的东域一直都好端端的,躲在海上的人仍旧不长进地继续躲在海上,东域的人子安心地在东域里过日子,帝国与海道各自过着彼此想要的生活,这不是很好吗?若是真要毁海道,对他来说那只是反掌之易,对于这种太有把握的事,他向来就不急着做。
不希望玉珩再多说一字,更不希望破浪把事情闹大,力士在见情况已差不多了后,坐在马背上朝身后的车队扬掌。
“起程!”
坐在地上的玉珩没有动,只是眨也不眨地瞪着破浪,在他身后的兵员,在车队已绕过他们继续前进时,个个都不明所以地看着不为所动的玉珩。
自破浪出现起,就与应天一块挤在车窗处偷看的飞帘,在马车行经玉珩的身边时,她瞧见了玉珩脸上悲愤交织的神情,她茫然地放下帘子靠回座内,回想着方才破浪出手的过程。
与他交过手数回,但他皆没认真过,因此她也不知他这个海道口中的东域将军究竟有何能耐,但今日一见,虽明知他只是小试身手而已,她却有种不安的感觉,而这份感觉,她在海道三岛岛主们的身上从未感受到,她怀疑,倘若有天他真的率军攻向海道,三岛岛主恐怕不会是他的对手——
眉心为此深锁的她,在发觉自己在想些什么后,半晌,又自嘲地轻笑。
想这些做什么呢?她都已离开海道了,还替他们担心些什么?
“你在想什么?”应天看不出她奇怪的表情变化。
她随口诌着:“我在想,对于他对待同僚的方式,很让人印象深刻。”原以为同是帝国人,他们情谊应该会好些,没想到这男人就算是同僚也照样不给人颜面。
应天反感地皱着眉,“不要拿那些人与王爷相提并论。”
她有些意外地瞧着应天写满不屑的脸庞,再回想起每当破浪出现在应天面前,应天就会一反常态的模样,半晌,她得到了一个推论。
“你似乎——把他当神看?”同时,也很迷恋他吧?只是这句话她并不想问出口。
应天一脸理所当然,“有何不对?”
“我记得他是个不信神的人。”她轻声笑着,此时底下的车轮似辗过了石子,车身一震,令她不适地换了个姿势。
“但我信,因我知道他能有今日,他是下了多大的努力。”应天说着说着又在她俩间拉起了种族的界线,“这些年来,王爷在东域所做之事,你们这些海道的神子是不会懂的。”
她是不懂,也不想懂太多。
在上了岸,接触到人子起,她心中的海道就渐渐变了样,像是要刻意改变她的观念似的,以往被海道压在底下看不见的不堪,都遭破浪一一掀起要她去看,那些她不想知道的事,已多到她几乎不想去承认,光是海道之事就已让她有种逃避的念头了,更何况是中土或是人子之事?她的心并不空旷,无法在短时间内再去容纳更多的现实,更无法去了解那个执意要带她走的男人。
她只想空着一颗脑袋,什么都不必去想去思考,而这样,或许她就不会再因此而感到心痛或是难过。
一道挺拔的身影驰近马车的车门,飞帘侧首看着那道映在车窗上的影子,在不断摇动的车子里,她突然觉得那道影子的主人变得好高大魁梧,而只能待在车里的她,与他相比则显得很渺小,她的目光隔着车帘勾勒出她所见的每一寸,试着去忘却他背后的那些身份,张大了眼仔细地看他,在凝视他许久后,她缓缓意识到,他除了曾是个敌人外,他也是个男人。
一个曾与她肌肤相亲,又不肯放开她的男人——
像是察觉到她的目光般,隔着他俩的车帘遭他掀起,正巧与他四目相对的飞帘一愕,忙不迭地转过头不看他,破浪若有所思地看了她的反应一会,朝骑在他身侧的金刚弹弹指,在金刚上前后,他在金刚耳畔吩咐了几句,金刚立即策马至最前头去与力士商量,而他,则是侧着身子一把拉开车门,在飞帘还弄不清他要做什么时,飞快地探手向她将她给拖上马。
这辈子头一回乘马车,也是首次骑马的飞帘,一阵天旋地转后,好不容易看清了自己身在何处,以及她离地的高度有多高后,霎时面色苍白地紧捉住他的衣襟。
看她一副活像随时都会被摔下马的恐惧神情,破浪莞尔地问:“你不会骑马?”真难得向来软硬都不吃的她也会有弱点。
“神宫里用不着马匹——”她颤抖地把手伸向一旁仍开着的车门,“我、我要和应天在一块——”
破浪淡淡扫了应天一眼,明白他想做什么的应天,随即识相地将车门关起,并轻声吩咐前头的马夫先走。
“应天——”飞帘没想到应天竟就这样弃她不顾。
手中缰绳一扯,将马儿调离小道后,破浪带着她改驰向一旁无铺山道的小山,且还刻意地不伸手去扶坐在他前头的飞帘,被吓得花容失色的飞帘,只能埋首在他的胸前紧抱住他的胸膛不放,而很高兴她主动投怀送抱的破浪,则是悠哉地控制着马儿,缓缓在遍铺了早霜的林子里往高处爬。
口鼻中充斥的,除了林间冬日的萧索气息外,就全是他的气味,避不开,也挥之不去,飞帘不知此刻令她心跳加速的,是身下的马儿还是这片胸膛的主人,虽然她知道这种过于亲近的姿态不妥,但她就是不争气地不敢轻易放开他,在震动的马势中不敢乱动的她,在他愈往山上走时忍不住瑟缩了一下,他低首看她一眼,自身后拉来大氅覆在她的背后,她在他怀中怔了怔,无言地被他困在他所筑起的小小天地间。
过了许久,林间的静谧远处,除了马蹄声外,呼啸的风声自她的头顶处传来,在破浪终于停下马时,她狐疑地伸指拨开身上的大氅,透过他拢住她的双臂看向外头。
数座小山就在他们的下方,远处绵延的山峦则势高似要入天,一些远自迷海海面上吹来的风儿在越过它们后,飞奔了老远才抵达她的面上。嗅着几不可闻的海潮味,飞帘怔看着远处在山峦间,仅见得着片点的蓝色大海。
她已经离海道很遥远了——
在很久以前,好像是她仍小的时候吧,她曾有过想要离开迷海,到外界去看一看的念头,可在她长大后,她就渐渐遗忘了这回事,加诸在她身上的责任与身份,也让她没空再想起那个几乎不可能实现的念头,而在那夜跳下迷海时,她也没想过她能因此而真正离开海道,她只以为她定会葬身在迷海里,谁知道,她却在那夜被他给救起,并以另一种不自由的方式离开海道。
从这看着她以往总觉得广阔无边,可现下却仅有一小角可见的迷海,她有种很不真实的感觉,那蓝色的小小海泽,像个蓝色的梦一样,就这么被上天置在山峦顶上一隅,诱惑着人们前去,可前去的人们不会知道,这么一去,或许将会成海盗眼中的飞蛾,又或许会成了海上的幸运儿——
“看够了?”任她看了一会后,破浪的声音自她的顶上传来。
她没出声,只是静静凝视着远方不动。
“就算你犹有眷恋,我也不会让你回去的。”他将一手移至她的腰间环住,像在左证他的话。
“我说过,我不会再回去了。”她淡淡说着。
聆听着她寂寂的语调,破浪将身子往后坐了些,抬起她的下颌看着她那双无处可归的眼眸。
“既然不再回去,那就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