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道、尝不出泉水的甘甜,四季在他眼中只剩下回黄转绿,每一张曾经出现在他眼前的面孔,总在他不留意时逐渐老去,就算物换星移、沧海桑田,岁月如湍流一逝再不回首,他却还是站在人间的原点,不变不老,也永无法跨出众神为他所筑的牢栏。
他只能咬牙地把日子熬过去。
但,究竟这样的日子,还要熬到何时才会有个止歇的终点?
倘若命运真可以如两界之战般,可以清楚地分个胜负,那么在众神与他之间,他不知众神是否赢了,但这百年来,他很清楚,他输了。
轮回再轮回,相聚再别离,去年曾缓缓流淌的轻烟,已成了今年的滂沱大雨,在今是昨非的岁月里,感情成了记忆里斑驳的颜色,再如何想找回些许过去回忆的温度,响应他的却总是一夜的秋雨寂寥。
他已经忘了他的眼泪是在哪一年流干的。
一日之差所带来的遗憾,在他身上,竟成了天下间最是寂寞,倘若这人间的种种仅只是浮梦,若是能够醒来,那么,那些心酸与眼泪,孤独与等待,终将在天明时烟消云散,只是他不知这众神的诅咒将持续到何时,他亦不知,究竟要到何时,他们夫妻,才能摆脱这轮回不醒的噩梦。
或许,就像封诰曾说过的,这一切只是场梦。
众神的噩梦,还有他的。
“你的表情像是我会吃了你。”廉贞两手环着胸,不怎么同情地瞧着那个视他宛若洪水猛兽的女人。
自那个登门造访的药王走后,这两日来,原本急着想将他扫地出门的天都,却是一个劲地躲在宅子内不肯见他,在他终于忍不住亲自去找这个想把自己饿死在宅子里的女人时,她却一反前态,摆着一副像是活见鬼的表情来招呼他不说,还躲在角落里发抖给他看。
蹲在屋内一角的天都,有些害怕地咽了咽口水。
“你——会吗?”她是不是流年不利呀?怎么什么不拖,偏偏就拖了这家伙回家找麻烦?
廉贞莞尔地挑高一眉,“你再继续怕下去,我可能就会这么做了。”看她这样躲来躲去,其实也蛮有趣的。
冷汗一颗颗往下掉的她,听了后,连窝也不要了,忙不迭地大步奔出厅门避邪去。
“为什么躲着我?”轻轻松松就跟上她的廉贞,边跑边靠在她身边问。
天都急着把他推远一点,“不是人又不是鬼的,你说我能不躲吗?”从百年前活到现在?姑娘她天不怕地不怕,不怕刺客,更不怕仇家,独独就怕这种类似死了后又从下面爬上来的东西。
他顿时停下脚步,飞快地握住她的掌腕,阻止她成功逃离自家家门。
“看样子,你已经找到答案了。”若有所思地瞧了她一会后,他慢条斯理地将她改往自家厅门的方向拖。
“放开我!”天都情急地想甩开他,却遭他牢牢扣住,因敌不过他的力道,只能眼睁睁任他将她给拖回宅内。
一拖她进门,廉贞立即将大厅厅门一关,霎时厅内笼罩在一片晦暗不明中,惟有丝丝西天的红霞照入窗内,将雕功华美繁丽的窗棂,映成一地的血色骷髅手。
“别——别过来。”在他愈靠愈近时,缩躲在角落的天都怕怕地抬起一指向他警告。
“我不会害你的。”飘浮在夕色下的低沉嗓音,衬着他那一头银发,令天都全身上下的寒毛全都起立站好。
她转身就跑,“我就怕你会说这句!”
动作远比她快的廉贞,身形一闪就来到她的面前,在她还来不及反对时,他拉过她的两手,一掌贴放在他脸庞上,另一掌则贴在他的胸坎上。
“慢着。”过了半晌,掌心下的体温让她不解地瞪大眼,“你是活的?”
“我从未死过。”廉贞在她伸出一双小手,在他身上四处摸来摸去一探究竟时冷着一张脸再道。
天都随即顿住手边的动作,在他的注视下颤颤地深吸了口气,然后不给面子地再度逃跑。
“这种说法更可怕!”这家伙是想吓死人不偿命啊?
备感无奈的廉贞一掌捞回她,一骨碌将她推靠在墙上后,伸出两掌挡在她的身侧,并欺近身子近悬在她的面前,阻止她再乱动分毫。
“大家——”她看着他那张写满不悦的脸庞,边结巴边颤缩着肩头,“大家有话可以好好说——”
“我是可以好好说,只要你别再躲。”他皱眉地瞪着她愈来愈惨白的脸色,“够了,我都不怕你了,你怕我什么?”天晓得他在神志不清时究竟被她偷袭过几回?眼下这间宅子里,就只有她会对他人的性命造成威胁而已,而她居然还好意思躲?
她很委屈地低叫:“谁叫你都过了一百年还活着?”每个人生来都会有一两个罩门嘛。
“你以为我想?”被说到心头痛处的他,微眯着两眼,神态冷峻地沉着声问。
“好好好,你不想、你不想——”被他一吓,胆子马上再被吓掉一半的她,忙不迭地抬起两掌投降。
眼看她都被吓得面无血色了,廉贞伸手抹了抹脸庞,力持镇定后,勉强对她放柔了音调。
“我之所以还活着,是因我被众神诅咒了。”
“诅咒?”所有心绪都被他拉走的天都,霎时完全忘了先前在怕些什么,语带错愕地问。
他似不愿回忆地别过眼,“两界之战中,我杀了女娲这众神对人间最后的一丝怜悯,因此我遭众神咒言,我将永远无法死去,永世都得在这人间徘徊。”
回荡在空气中的话音,带了点孤寂的味道,天都凝视着他的侧脸,很难想象他说所的是真的,但他那努力想要在她面前隐藏的心痛,却在夕照下,沿着他的每一寸轮廓清楚地勾勒了出来,尤其是这头见证着时光逝去的皓发,像个证物般在霞辉下莹莹闪烁时,在她的胸口,忽地有种闷钝的感觉。
永生不死,是什么滋味?是令他痛苦到不得不自尽?还是空白麻木到只能像抹游魂般在人间飘荡?而眼睁睁地看着所识之人尽皆死去,那又是怎样的一种心酸?时间与人这两者之间,若能选择的话,她宁愿无情的是人而非时间,无情的若是他的话,在对这人间厌倦了时,他大可转身就走,不必再苦苦纠缠,但若他说的是真的,对他来说,无情的则是时间,她不知该如何去想象,那种无止无境,生命永远都被留在原地的景况。
侧首看着她那双盛满错综复杂情绪的眼眸一会,他撤开两掌,在夕色尽墨的厅里点上灯。
当灯影下被拉长了的身影,缓缓映上天都的脸庞时,她无言地看着他隐隐透露着萧索的背影,而后丝丝的疑惑溜进了她的脑海里。
“等等,照你这么说来——”她一手抚着额,愈想愈觉得不对劲,“你不是女娲?”既然他都承认神是他杀的了,他怎还冒用女娲的名?而他掌中的印子又是怎么回事?
“是也不是。”察觉门外有人的廉贞,在桌边坐下后,刻意一手撑着下颌看着门扇。
才因他这句话呆愣着的天都,下一刻就在厅门被一脚踹开后,老大不痛快地拢着胸瞪向不速之客。
“给我说清楚,你到底是不是?”在收到药王的通风报信后,急着来这寻神的段重楼,像阵旋风似的冲至廉贞的面前,一改往昔斯文人的作风,一掌重拍在桌面上,劈头就问这个令他心急的重点。
“这位是?”神色丝毫未改的廉贞,只是将眼瞥向地主。
“家兄段重楼。”她没好气地拉着急性子的段重楼一块坐下,并简单地向他介绍,“他一直在打听女娲的下落。”
段重楼心急如焚地摊着两掌,“老兄,你是女娲的话就快点承认,不是的话那就快点否认!”
廉贞顿了顿,在他期待的目光下,不为所动地将脸转向一旁,摆明了压根就不想理会他,吃了一记大咧咧闭门羹的段重楼拍桌才想站起,就遭熟知他性子的天都给一掌按回原处。
“你少不自量力。”人家身手好到可能跟四域将军有得拼,他是想在她家丢人现眼吗?
“你想知道女娲这一世的事吗?”视段重楼为无物的廉贞,只将重心放在她的身上。
天都将头一转,“不想。”她才没兴趣。
段重楼猛拍着自己的胸坎,“我想!”要是再找不到的话,他绝对会被上头那五个女人给烦到崩溃。
“既然不想,那就用不着说了。”廉贞点点头,成全她心愿地在这话题上就此打住。
段重楼随即转过身,两掌紧紧握住天都的肩头,那双写满恳求的眸子里,几乎快因此而急出泪光。
她不甘不愿地启口:“好吧,我想知道。”
廉贞当下态度就来个大逆转,配合地将她想知道的一切朝她缓缓道出。
“当年在我杀死女娲的那一瞬间,女娲就已经转世投胎了,但透过我的刀,我在当下继承了女娲对神子所有的爱,以及部分的记忆。换言之,女娲寄生在我的身上。”
低沉浑厚的嗓音缓缓沉淀在空气中后,厅中有片刻的沉默。
过了好一会,天都猛然甩甩头,努力在接受这个震惊的消息之余,顺手帮身旁的段重楼合拢他张大的嘴。
“你有什么感觉?”一径瞧着她的廉贞,看不出此刻面无表情的她在想什么。
“很讽刺。”这是哪门子的众神?不让人死就算了,还在他身上搞这套?明明他就是个奉命进攻地藏的人子,却要他对地藏的神子们有爱?
“是吗?”他自嘲地看着自己的掌心,“寄生在我这杀她的人子身上,这也是神对我的惩罚。”
魂游天外天的段重楼,在神志终于回笼时,讷讷地抬起一掌。
“那——女娲究竟有没有转世?”有答跟没答一样,他想知道的重点到底在哪?
“有。”在天都的点头示意下,这回廉贞就很干脆,“只是女娲在转世后,并不是你们所想象的那般。”
已经一头雾水的他,两手紧捉着发,“那到底是怎样?”
廉贞朝他抬起三指,“除了我外,另一人在转世后,继承了女娲对地藏神子所有的恨与神力,以及另一半的记忆。而另一人,则是在转世后继承了女娲所有的武功。”
段重楼错愣着眼,差点坐不稳地自椅上掉下来。
“女娲共有三人?”难怪他老是找不到!
“嗯。”他懒懒应着。
“这两个转世女娲在哪?”为免段重楼老是往她这跑,天都决定一劳永逸地解决自家哥哥的大困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