仵作走进书斋,满面笑容道:“老爷,卞大夫已经好多了。我在他的胸助上涂抹了一层止痛的油膏,又给他扭伤的右肘系了绷带。此刻他已可走动了,不消几日便可痊愈。老爷,卞大夫问此刻能否让他回家去好好休息调养?”
狄公道:“叫他不忙思想着回家,在衙里最是逍遥安乐,等痊愈了再走不迟。而且,我还有话要问他哩。”
仵作点点头鞠躬退下。
清闲了没一盅茶时辰,洪参军急匆匆进来了。狄公示意他坐下,焦急地问道:“柯元良——他不在家中午睡吗?”
“果然不在!老爷。柯府的管家告诉我说,柯先生嫌家里太热睡不着觉,加之心境不佳,竟自个去城隍老爷庙里烧香了。——老爷可知道琥珀夫人的棺榔盛殓了正暂厝在那里,尚未拣定吉日下葬哩。我去时柯先生刚烧罢香回府,一头大汗。我告诉他老爷随时会召他去衙里问话,要他在家等候。他欣然答应了。噢,老爷,卞嘉吃人狙击,险些丧了性命,这事又该如何解释呢?”
狄公慢慢答道:“那暴徒如果是试图劫持他,这不足以推倒我对卞嘉的怀疑,事由虽有些蹊跷,但卞嘉仍可能是杀人元凶。倘若这事件是一次谋杀性的狙击,即那暴徒欲想坏卞嘉性命,那么卞嘉则是完全无罪的。他自己还懵懵懂懂未弄清是一回什么事哩。他必然知道这三起杀人案的某些内情,而这是那恶魔最忌讳的,故恶魔意图杀他灭口。真是这样的话,嫌疑则更推近了柯元良一步。他假装感伤悲哀去城隍庙为琥珀拈香祈祷,一来装装幌子,遮人耳目,二来寻一个托辞偷偷出去重金雇下一个亡命徒去狙杀卞嘉。卞嘉伤势不重,如今已可走动了。我命他在衙里好生调养,倘使此时放他回去保不定即有第二次可怕的暗算。你已指令柯元良在家等候衙门传命问话,我很高兴。——对,适才我只说了两个嫌疑,洪亮,那第三个嫌疑正是郭明。”
“果然如此。”洪亮激动地叫道。“老爷疑心到他的头上却是为何?当然他的形貌很像适间杨掌柜描述的那个狙击卞大夫的暴徒,但老爷在这之前已将他列入三个嫌疑之一了。”
狄公微微一笑,说道:“郭明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嫌疑,当我憬悟我失落那一枚麻雀牌的原由时,我立即怀疑到了他。”
“一枚麻雀牌?”
“对,一枚‘白板’。——事实上昨天夜里龙船赛之前我和内眷在官船的敞轩上观赏运河风景时,有人从我们的牌桌上偷走了那一枚‘白板’。上来过官船有可能偷那枚‘白板’的只有三个人:柯元良、卞嘉和郭明。柯元良和卞嘉是上船来向我禀报龙船赛准备就绪的。郭明则是私自上的船。当时牌桌上我们四副牌都合扑放倒着,牌池里却有一堆朝天的牌。郭明上船来时谁也不曾留意,我们正中辍打牌依着船栏杆观赏着运河上节日夜景,他正有机会偷走那枚‘白板’。”
“但,老爷,一个凶恶的罪犯为何需要一枚竹制的麻雀牌呢?”洪参军满腹狐疑。
狄公惨淡一笑,答言:“那罪犯不仅凶恶十分且机警十分,事实上他比你我都远远精明细致。当他发现牌池上有一枚朝天的‘白板’,他马上想到这枚‘白板’同南门守卒发放给百姓深夜回城的竹牌十分相似。他一闪念便想到这一点,而我则整整化了两天才弄明白这枚‘白板’的含义。
“他想到受他雇用的夏光深夜在翡翠墅里干完勾当回城来很有点棘手,因为向南门守卒领取那种竹牌时必须申报自己的姓名、身份和宅址。如果后来琥珀事发追缉起来必定要验查当日深夜回城的人的姓名和时间。夏光脸上有疤痕,人们一眼便能认出他。且董梅必死无疑,官府一旦将琥珀与董梅两案串了起来,夏光则更易暴露,因为他同董梅是同窗好友,日常狼狈为奸。郭明很可能便是元凶,他原打算冒风险留夏光在船上过夜,故夏光出南门时并未领取那竹牌。这时,他灵机一动捉一个冷眼从我牌桌上偷走了那枚‘白板’,用笔在上面乱画了一个数码‘贰伯零柒’交给了夏光;叫他毋需在船上留宿了,他可以凭这枚‘白板’安全回城,不露一丝痕迹。夏光在翡翠墅的亭阁里杀死琥珀后回城来时果然用的是那枚‘白板’冒充的竹牌。后来南门的校尉将这枚‘白板’缴到了我这里,因为他们那一套竹牌里已有一枚‘贰佰零柒’了。聪明反被聪明误,正是那枚‘白板’露了他的尾巴。——他哪里会知道我对这一枚无端失落的‘白板’如此感光趣,并把它联系到这杀人案上来。噢,想起来了,洪亮,你先去看看衙官是否已从水西门回衙,我这里正等着郭明的消息哩。”
洪亮领命出了书斋,狄公踱步去将那后窗打开。窗外微风丝丝,绿意摇曳。他俯身在草石间找寻,见那乌龟正在假山后的金鱼池边慢慢爬行,不由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听见洪参军回到书斋,他才转过身来。
“老爷,衙官他还没有从水西门码头回衙,但愿郭明不要逃跑了。”洪亮焦虑地说道。
狄公摇了摇头:“不,郭明决不会逃跑,他不肯干这种蠢事。来,既然郭明他仍无消息,我们不妨再接续上适才的话题,看看郭明这个温文尔雅、文质彬彬的经纪人在这三起案子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郭明在京师不妨过着循规蹈矩的生活,只是当他外出三埠六市奔忙商务的空隙,他才放肆地追逐邪恶的淫欲。他为人极端精细,行事谨慎,即便纵情声色放浪形骸却从不露泄一丝风声。外表上他竭力装得道貌岸然,以邀令名。郭明每次来濮阳,由于搜集骨董,他结识了董梅和夏光这两个蔑片。他先雇下董梅,后来又改雇了夏光为他猎取骨董和女子。同时也正是由于骨董买卖他认识了柯元良。杨掌柜说柯元良偶尔也从郭明那里买进骨董珍宝。郭明他拜访柯元良时必定见过琥珀,因为琥珀实际上是柯元良的助手。郭明被琥珀的美貌、学问、风度、气魄迷住了,一心一意要夺得琥珀。他令夏光密切留心柯府里外,一有机会可将琥珀攫获或诱骗便通报于他。
“几天之前,夏光写信告知郭明说劫夺琥珀有望。他从董梅口中获得极为可靠的消息,不敢怠慢,先将郭明约来濮阳再从容图之,因为琥珀露面的具体日子未定。夏光为了邀功先雇下了方彪等三个歹徒为他诱拐牡丹——郭明以前在某次宴会上曾见过牡丹一面,并在夏光面前露出过有意于她的意思,故夏光乃有如此计算。昨天一早,夏光赶到白玉桥下见到了郭明,禀报了牡丹之事并带来了更大喜讯——郭明当天夜里便能将琥珀弄到手。夏光详细告诉了郭明董梅与琥珀如何约定了龙船赛后在董邸翡翠墅的亭阁中秘密会面,十根金锭买下那颗传说中的御珠。他说只要郭明设法将董梅支开,他便可冒董梅之名去翡翠墅见机行事。郭明听罢大喜,因为此计成功,一来可将琥珀弄到手挟去京师,二来还能平白到手十根金锭。郭明虽也疑心那颗御珠的存在,但他只暗自埋在肚里,不露声色。
“黄昏,他乘卞嘉带他去白玉桥酒店会宴时,偷偷在董梅酒食里投了毒,而夏光则按约去翡翠墅将小鸡关进鸡舍。一旦夏光来通报他已将琥珀关在那亭阁里,郭明便亲自赶去翡翠墅抓他的‘小鸡’。此外,郭明还将大笔赌注押在卞嘉的船的输场上。他又令夏光与那三个歹徒解约,这时郭明的兴趣全在琥珀身上,那个普普通通只是略有些姿色的牡丹已不屑一顾了。”
窗外,雷声隆隆由远而近。狄公沉默了一晌,看着行将变作的天,思虑着可能发生的人事的变作。
“那么,老爷,郭明昨夜竟还有闲情逸致来看看你的官船,这又是为何呢?”
“这问话我也自己问过自己。唯一的解释只能是郭明有意在我面前露面以证实他龙船赛时始终在场,只是到深夜才回到白玉桥的船上。事实上郭明上官船来偷走我的那枚‘白板’交给了夏光后便匆匆赶回白玉桥了,心急地等候着夏光来报喜讯。深夜,夏光赶来白玉桥报告他事情弄糟了,他不得不杀死琥珀,只带回来十根金锭。因为已有人尾随他去了那亭阁,他险些被人抓住,哪里还敢在亭阁里细细搜寻御珠。
“郭明帮夏光包扎了便催他赶快回城,又约定了他第二天一早一起去那亭阁找寻御珠。不过他要夏光化装一番,免得引起城门守卒的留查。郭明自己则早约定了卞嘉来翡翠墅看产业当是名正理顺。——第二天一早,仍是那段老话:夏光不提防时被砸破了头,尸体被扔出到矮墙外的小沟里。中午,同样抢先一步赶去老君庙后那宅子勒死孟老太——这毋需赘述了。”
洪亮不由问道:“然而今天早上郭明见了夏光死尸时为何猛吃一惊,当即呕吐了出来?他照例是早有预备的。”
“正是早有预备他才可能装得那么逼真!——我们三个正注意那可怕的尸体时,他却转过脸去将手指塞进了自己的喉咙。”
衙官终于回来了,笑吟吟地开口禀道:“老爷,我在水西门下那条船上等候了半日,最后还是将郭明带来了衙门。船主告诉我说郭明与他的伙计孙伟吃过午饭便去街上采办货物了,孙伟独个先回来,他说郭明到市桥那边去商洽一桩买卖了。我想那狙击卞大夫的暴徒还未抓到呢,不由心中警觉,立即赶到市桥那边,却见郭明正在半月街上一爿小药铺里。我宣达了老爷的旨意,他听说老爷有请忙答应跟我来了衙门。一路来,他态度虽谦恭只是问长问短,罗唣未休。此刻他正在外厅值房等候老爷传见。”
“嗯。”狄公面露喜色。又问洪参军:“卞嘉在哪里?”
“卞大夫正在街里后厅与仵作一起品茶下棋哩。老爷,他已写下了孔庙前街发生之事的本末详情。杨掌柜写的那证词我也带来了。杨掌柜他铺子里有事已先回去了。”
狄公转脸对衙官道:“你去告诉郭明我少刻便要见他。不过我同他谈话时想让柯元良、卞嘉都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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