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公转脸对衙官道:“你去告诉郭明我少刻便要见他。不过我同他谈话时想让柯元良、卞嘉都在场,这只是私下的叙话,非公堂衙厅的讯问鞫审。故我已决定假柯元良府邸同柯元良、卞嘉和郭明一起聊聊,一边品品茶。此刻你就备下一顶遮帘小桥将郭明和卞嘉先领去柯府,并传我话与柯元良,就说我想在柯府书房里与他们三人闲话一宵,并无他意。那书房十分的雅洁幽静,昨夜我去柯府,柯元良正是在那里款待我的。你告诉柯元良说,我这里一些例行公事料理完毕便亲自赶来。”
衙官答道:“老爷许多吩咐卑职听得明白。”
狄公又说:“你将郭明、卞嘉送去柯府后立即回衙里来听候调命。”
衙官鞠躬退出书斋。
洪参军略有所悟,说道:“老爷将这三个嫌疑弄作一起,倒是高着,好教他们互相猜疑,言语龃龉,你在一旁冷眼看觑,那真凶便不难露形。”
狄公微笑道:“洪亮所言极是。此刻我委派你一个重要差使:设法与我弄来一条木头手臂。”
“木头手臂?”洪亮几乎不信自己的耳朵。
“你去杨掌柜铺子看看,不妨向他借一条来。我见他店铺后横七竖八倒着许多佛像,有泥塑的,有木雕的。作坊里木匠往往先雕出了许多手臂放着,只等佛像的身子雕成才将手臂安接上去。我想要一条左手手臂,与真人的一般大小。并请杨掌柜将那手壁漆成白色,再在手指上戴上一颗廉价的红玉石铜戒指。——今夜我与柯元良等三人会面时正需用它。”
纸窗外忽然曳过一道刺目的闪电,照得书斋透亮,接着一声震耳欲聋的雷鸣。凉飙骤起,暑气全消。
狄公道:“看来这天片刻之间便有大雨,洪亮你坐一顶小轿去,快去快回。我在衙里等候,时间紧迫,等你回衙来我才细细与你解释。”
第十六章
傍晚掌灯时分,狄公的官轿才到柯府前厅。前厅的画梁雕栋上早挂悬起六个大红灯笼,每个灯笼上都贴着“柯府”两个大金字。
柯元良见官轿到府忙偕同管家上前恭迎,灯笼的红光照着他瘦削疲乏的愁容。——他已在前厅等候好久了。狄公、洪亮先后下轿,柯元良赶紧躬身施礼,恭请狄公大安。狄公微笑点头,和蔼地对他说:“柯先生,因为衙里一点急事缠住迟来了几步,有劳久候,惟望恕谅。郭先生、卞大夫想必都已到府上了。”
“是,老爷,大家都心中担虑,恐怕老爷在路上遇到暴雨。你看这天,残缺闪闪,霹雳殷殷,乌云如压在头顶一般。来,老爷,往这边。”
柯元良掌灯引路,绕过几处回廊亭阁,花畦假山,一路转弯抹角都点得灯烛辉煌,照耀得如白日一般,又过一个小小厅堂便来到了一幢清雅幽静的楼阁,楼阁上便是柯元良的书房了。
厅堂外早已排列下两行纱灯,奴仆角巾便服一旁侍立。
狄公一行上来楼阁,见与昨夜来时并无两样,只是靠后墙新添三对大红烛,将书房内照得炫明通亮。进门左首立着那个大骨董柜,里面疏落有致陈列着许多古玩瓷器和西洋舶来的翡翠盘、玛瑙杯、玻璃缸。右首一溜墙下安放一排大书架,书架上堆放着许多函帙和画轴。地上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正中一张黑檀木八仙方桌,四面四把靠椅。——郭明、卞嘉则惴惴不安坐在书房隅角的一张茶几边,茶几靠右边墙上有一扇窗。
郭明、卞嘉见狄公进了书房,忙不迭上前鞠躬拜揖,连称失迎。狄公见他俩面容憔悴,神色困倦,一副烦闷怨苦、焦躁不安的模样,不由心中暗喜。——他一要他们疲惫,二要他们猜疑,三是他们惶恐,然后才可见机而作,从中行事。
狄公满面春风,说道:“诸位先生枉驾前来聚会,实在难得。狄某身为百姓父母,深感公务缠身不得从诸公杯茗叙怀,促膝闲话。今夜正是良机,彼此只管开诚布公,不必拘束,闲聊一宵,消磨长夜,破此岑寂。呵,卞大夫,见你平安无事我才放下心来,瞧你还拄着竹杖,往后务必小心,莫要行动太过了。”他转脸又问柯元良说道:“今夜这里由衙里洪参军服侍茶水,你可叫管家退下。”
柯元良唯唯,挥手吩咐管家下楼。
狄公呷了一口茶,爽朗地笑道:“这真是上品好茶,莫不就是武夷山铁观音吧?究竟是到柯先生家作客,名不虚传啊!你们瞧这书房便知其主人是个高雅古朴、秉性恬澹的儒者君子了。”
狄公谈笑风生,丰采慑人,柯、卞、郭三人乃稍稍松驰,不感十分的拘束了。卞嘉大着胆问道:“狄老爷,那个暴徒可曾抓到?”
“不,还不曾。卞大夫尽管放心,衙里的番役已分头去追捕了,还怕这暴徒插翅飞走不成。”
卞嘉感到内疚:“我真不该在这个时刻增添老爷新的麻烦,那可怕的谋杀……”他刹住了话头,飞快看了柯元良一眼,转而嗫嚅道:“老爷,近来公务想来很忙。”
“卞大夫所言甚是。实不瞒众位先生,我此刻正是焦头烂额,四面楚歌。为此才邀尔等今夜来这里叙会,只盼望能为我谋划一二妙策,助我摆脱这重重困境。”
狄公转面对柯元良说:“柯先生不会因为我偏偏在你悲伤的日子借用府上这书房而见意吧?你是凶案的苦主,你失掉了你的爱妾琥珀。柯先生、卞大夫都是濮阳名流士绅,你们能眼看着本官日日愁眉不展而不思救助吗?郭先生固然不是本州人氏,但你频繁来濮阳经商,本州百姓蒙受先生许多恩惠,故也冒昧邀了你一起为我出谋划策。如今圣上都听纳忠言,从善如流,我一个刺史更应将衙里刑名疑难问于诸位贤明,恭候良策。我不妨如实告知你们,本州两天里连续发生四起杀人命案而官府的勘查毫无进展,本官至今仍面墙而立,举步不得,如今只想听听诸位先生高见,使本官有路可走,有计可循。只巴望案子早有个眉目。我也深深知道这事没有十天半月是不行的。不过这也无妨,事关乎人命,哪可急躁。”
郭明扬了扬他那修得齐整的细眉,问道:“狄老爷之意莫非还得让我在濮阳再呆些日子帮你谋划良策?”
“郭先生,这话也并非一定如此说。有些十分疑难的案子尚且因了一个妙机转折,出人意料地冰释雪消,如那迎刃破竹一般。这几些案子如蒙诸位鼎力襄助,或也能很快真情大白,水落石出。”
洪参军端上了四个彩釉瓷盆,瓷盆里盛着美味爽口的冰镇梨片。
狄公道:“来,来,尝几块梨片爽爽口。”接着,他讲了一个逗人的笑话,满座听罢不禁掩口捧腹。书房内空气轻松驰缓,大家随便吃着聊着,不一会便将各自瓷盆里的吃完了。
洪参军收拾去彩釉瓷盆,又上前替各人斟了一盅新茶。
狄公忽然站起,严肃地说:“诸位先生,我们再来议论正经之事吧!”
他说着走到书房中间黑檀木八仙桌边,挑了一头拉出靠椅坐下——他的左首对着窗,右首对着书房的门。
洪参军会意,上前将八仙桌另三张靠椅一横排定在狄公对面,示意柯元良三位上前就坐。卞嘉坐了正中一张,与狄公正好面对着面。郭明坐右首,柯元良坐左首。洪参军则退到隅角的茶几边拉一张竹椅坐下。
狄公将八仙桌上一座大银烛台挪到他左首的桌角上,说道:“洪亮,天这么闷热,你可将墙沿一排三对蜡烛全数吹熄。近来我的眼睛闪眩得慌,最忌畏这烛火太亮。你看我的眼睛又流泪了,我的帕巾在哪里……”
狄公探手去衣袖取出一个大信封,猛然叫道:“老天,险些儿将这封信忘了!这是适间刚送来衙里的,上面还签着‘火急’和‘绝密’的字样哩!呵,先让我将这信看阅一遍,诸位先生耐心等候片刻。”
狄公撕开火漆封口,抽出一张折迭齐整的信纸,信纸上密密麻麻写着一页蝇头小字。狄公一面看阅不觉喃喃有声:“有人告发说他的一个甥女在某员外家当侍婢,一日被一个脸上有刀疤的后生诱拐而去,对,对……是了,可怜那丫头如是被那厮禁毒了——”
停了半晌,狄公眯起眼睛又继续说道:“那人说他的甥女曾偷看了一眼那歹徒的脸,啊,竟没了刀疤,换了人了!天啊!竟是……哦,她认出了那歹徒。他说他写此信曾犹豫了好久,搁了又搁,拿不定主意。颠来倒去思量了几日,决定还是来向官府狄老爷告发,那人正是……唉,那歹徒的姓名如何写的?”
狄公将那信纸凑近了眼睛,端详半晌,又摇了摇头说道:“看不清楚,唉,从不曾见过如此潦草的字迹,又小又乱,密密麻麻挤作一团,像蝇屎一般。”
他斜眼看了看柯元良:“柯先生能否替我将下面的念读一遍?我老眼昏瞀,竟不管用了。”
柯元良木然发呆,正不知如何理会。
狄公刚待要将那信纸递给柯元良,忽一转念又缩回了手,歉意地微笑了一下,说道:“不,不,我怎可将告发到官府的密信擅自给外人看问?万一有个差池,如何了得?还是留着回衙里自个慢慢细看吧!”
狄公将信折造了重新纳入袖中,偷眼遍看了八仙桌对面三人。蜡烛光影里他们的脸拉长了显得十分紧张,适才的轻松愉悦为之一扫。
狄公抬眼平静地环视了书房,除了他自己左首桌角一座烛台外,书房里其它地方一片黑暗。刚熄灭的那三对大蜡烛的气味弥满了整个房间。
房门半开着,房门口非常暗,只有走廊上那盏油灯隐隐透进点亮光来。狄公呆呆地望着那扇半开的门,心里只觉恍惚。桌子对面的三人则被狄公刚才莫名其妙的一番话语弄得神智迷糊,如堕入五里雾中。
狄公又开口道:“从案情迹象看来,那杀人元凶必是一个异常险恶且又异常狡狯的人。他……”
狄公突然中止了话头,飞快地向右首溜了一瞥。房门轻轻被人推了一下,飘进一丝冷风来。
柯元良在靠椅上开始踌躇不安起来,把个身子前后左右扭来扭去。卞嘉咬紧着嘴唇呆呆望着狄公。郭明则拘谨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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