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盘、一瓷瓶朱砂汁、一管朱笔和一口铁皮银盒。盒内空空,并无一文铜钱。
【歙砚:砚台中的名品,是用安徽歙县、江西婺源县所产石料制成。歙:读“射”。——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搜寻半日,哪见玉珠串的影儿?正觉沮丧,忽见昨夜魏成翻寻过的那只大衣箱搁在帐台后水牌的下面。狄公弯腰打开箱子,却是空的,彼时见到的那些衣裙衫袄全收藏过了。他蹙眉半日,恍有所悟,待想到珠串,又觉黯然。
狄公坐在帐台前呆愣,心中好生烦恼。他耐下心来又模仿起戴宁的勾当:先递过登记簿册让客人们填写,随后用笔蘸墨签了水牌,注明客人姓名、房间。离店的客人来结帐,交纳房金,他便拨动算盘,在帐册上签写款项,将钱银盛入那口铁皮银盘,再加押“现银收讫”的印章。夜间复帐毕,又用朱笔批了钱银数目。交呈魏成。魏成验查了,收过银盒的现银,留下空盒。
狄公默默又演了一遍,细细看着这些道具,心中猛地透进一道光亮,幡然憬悟。——原来竟是如此机关!舍近求远,费了我几多奔波折腾。九九归元,解铃却还是系铃人。
第十八章
第一遍鸡叫狄公便仔细盥洗,弹冠振衣,精神一爽。他小心翼翼从衣施领口处拈出那幅黄绫圣旨,细细又念读了一遍,心中暗暗盘算今日该如何出场。
早膳甫毕,见柳兵曹带领八名军健进来客店找狄公,说是邹校尉有请。狄公道:“来得正好,我这里有急事也正要去军营找邹校尉。”
狄公随柳兵曹走出客店门首,猛见对面街九霄客店门外站着昨日那两个锦衣,正在探头探脑朝这边张望,见是柳兵曹一干军健拥护,没敢动作。
到了军寨辕门,邹立威正在操演军丁。见狄公进来,便匆忙撇了令旗,叫一个参军代理,笑迎上来。寒暄毕即引狄公上来堡楼衙厅,柳兵曹行礼率众军健退下。
“狄县令,那事如何了?昨夜康将军与小弟吐实了,频频催小弟仰求于你。”邹立威乃觉此事紧迫,只怕狄公尚未上心。
“邹校尉派兵丁来客店护送,本官谨表谢忱。此刻你立即在军寨内外升起杏黄大纛,宣布皇上钦差驾到。”说着从衣袖中拿出那黄绫圣旨铺在书案上。
邹立威伸脖颈一瞥,黄澄澄只觉晃眼,及定睛细读,及定睛细读,不觉汗流浃背,两膝一软,扑地跪了下来。
“卑职不知钦差大人驾临,失于迎拜,死罪,死罪。”说着捣蒜般磕起头来。
狄公和颜悦色道:“邹立威,今日本官奉皇命来此,只是办理一桩公案,你悉心奉公,勤勉本职,本官自有看你之处,不必惊慌失措。此刻立即去备办齐全钦差一应的卤簿仪从,旗幡鼓乐。”
军寨内校场的大旗竿上很快升起了杏黄大纛——只有皇上或皇上的钦差驾临颁旨才可如此仪数。满营军士惊闻信息,一时个个噤若寒蝉,不敢有半步差池。
这里邹立威立即备齐了钦差的一应卤簿仪从,旗幡鼓吹。自己也头顶兜鍪,披挂金甲。手执戈矛,腰悬弓矢,静立旁边听候狄公遣派。
“邹立威,你此刻即骑马去碧水宫宣旨,着命翊卫中郎将康文秀和宫掖总管文东来军营听旨。”
狄公便暂用邹立威的衙厅为行辕,建牙树旗,布置禁哔。顿时全营肃然,鸦雀无声。狄公蝉冠衣紫、玉带皂靴立于乌木公案后,两名传者各持宝扇、印盒左右恭立。公案上燃起一尊古铜饕餮香炉,青烟袅袅。香炉在首安放一雕花金盘,盘内盛着黄绫圣旨。右首支架起狄公所佩雨龙宝剑,权作钦赐尚方。
辰牌正刻,文东与康文秀驰驱到辕门,恭敬下马,齐整了冠带进来营幕谒拜钦差。
文、康两人拜舞毕,悚然跪在公案前,静候听旨。狄公开言道:“今上降旨,着本官来清川镇碧水宫勘查盗到国宝一案。你们都是宫内的主管,身负护卫三公主的重任。知今国宝被盗,你二人应得何罪,心中明自。”
两人战兢兢跪答:“卑职明白。”
“所幸皇德无极,神鬼暗助,本官身到,疑案冰释。今日本官拟偕两位同去碧水宫中拜见三公主并内承奉雷太监当面剖析,勘破此案。此案情由因与清川镇上一起人命案有关,此刻我们先去镇上青鸟客店查验证物。”
第十九章
狄公吩咐一路免了例常仪数,以免惊动百姓,故一干轿马兵卒赶到青鸟客店时并未引起路人注意。邹校尉与柳兵官先一步到客店布置警戒。
众人一到客店,狄公即命鞫刑问事,先命邹校尉将客店掌柜魏成带上店堂。——店堂已排出衙厅格局,文东与康文秀分狄公左右坐定。八名军了持械恭立两边,听候调用。
【鞫:读“居”,审问。——华生工作室注】
须臾魏成押到,两名军丁将他按倒在地跪着回话。魏成只觉周身麻木,皮肉颤抖不已。待抬眼望去,见正中坐着的那位老爷好生面善,却是想不起来哪里见过,心中又惊又怕,只是暗暗祈祷,唯求侥幸无事。
狄公先不问话,转睑对文东道:“此人半个月前报官,说是他的妻子与一奸夫私奔了。”
文东皱眉道:“他妇人私奔与三公主的珠串有何相干?狄大人难道有兴也管民事讼诉,问断平头百姓的家务事?”
狄公道:“哎,这事不可小觑了,与三公主的珠串却有关联。你权且旁边听着,由我问理。”
狄公拍了一下桌子,问道:“魏成,你的妻子黄氏如今身在何处?”
“回老爷的话,说来也惭愧,贱妻不守妇道,败坏风俗,半个月前随人奔了,几同那丧人伦的猪狗。小民曾报与军营,请求将那淫妇奸夫一并追获。”
狄公不改声色:“魏成,本官再问你,你可知道黄氏随何人私奔?”
魏成略一踟蹰,答道:“小民头里疑心贱妻的奸夫即是店中的帐房戴宁,他在一本地图上勾画有与这淫妇出逃的路线。想来是两个密约,贱妻先行一步,谁知都遇了强人,一个被掳,一个被杀,至今一无信息。”
【踟蹰:徘徊,踟:读“迟”,蹰:读“厨”。——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又问:“一个被掳的掳到了哪里?一个被杀的因何而杀?”
魏成答曰:“说是被掳,其实强人倒是与贱妻先认识,戴宁如今又死了,故尔小民认定与贱卖奔逃的奸夫应是那强人。他两人先做了圈套,单害了戴宁的性命,自去快活了,小民哪里知道这贱妇人的去处。”
狄公莞尔一笑:“只恐怕黄氏还在青鸟客店,并未走哩。”
魏成暗吃一惊,急辩道:“小人可对天咒誓,那贱妇人早已远走高飞。”
狄公阴沉了脸,喝道:“黄氏系被你亲手杀死,死试至今还匿藏在后院马厩边的棚房里。——烦劳众人随本官一起去现场细看。”
狄公引众人转到后院,绕马厩过篱笆到了那间阴暗的棚房。指着自己日前躺身的角落,命四名军丁搬去旧什物仔细寻觅。
四名军丁将旧木橱挪开,又掀去那口破麻袋,见麻袋后有一只木箱。木箱一角已破损,漏出点点白石灰来。军丁将木箱抬起,甚觉沉重,又见木箱破损的一角爬满了蚂蚁和青蝇。狄公命打开木箱,军丁撬了锁扣,用力掀开箱盖,箱内果然盛着一具女尸,四周用石灰填塞,尸身的衣袖下竟杯有两个团子,已腐霉发黑,爬满了蚂蚁。
魏成被押进棚房,见此情状,顿时瘫软倒地,口称“有罪”。
狄公命军丁收厝了黄氏尸身,先抬去军营盛放,转脸对魏成道:“本官勘破此案倒不在尸臭和团子引来蚂蚁青蝇。你平着悭吝,一毛不拔,视钱财如性命,那黄氏受尽凄苦且不说。她倘若果有私奔之举,岂会不携带去她最喜爱的那大红五彩对衿衫子并一条妆花罗裙。那日我见你打开她的衣箱好一番收拾,箱中正有那两件东西,想来已被你典卖作银子了。”
魏成涕泗满面,招道:“贱妻与戴宁眉眼来去是实,倒没见着有非分之举,那两件衫裙亦是戴宁买与她的。那日午睡时我听见他们隔了油纸槛窗说话,戴宁那厮言语百般挑唆,数我坏处,劝她私逃。后来我又见戴宁在地图上用朱笔勾画了去邻县十里铺的山路,便疑心他们果有私奔之约。一时怒起便杀了贱妻,藏尸于这棚内的木箱里,谎称随人私奔,又去报了官。事后便觉十分后悔,也只得瞒过众人,将错就错了,故此一直没忍心埋瘗。”
【瘗:读“意”,埋葬。——华生工作室注】
狄公命军丁将魏成带了手扭,套了链索,押去军寨候判。
回进店堂,狄公低声吩咐邹立威,将帐台那张大案桌小心搬去军寨。道是物证,不可疏忽。一乃令:“启轿回军寨。”
文东、康文秀只觉懵懂,平白随狄公来这个市井客栈转了一圈,捉了一个杀害婆娘的犯人。心中正没理会处,狄公笑道:“到军寨本官再与你们细说玉珠串一案的本末。”
第二十章
回到军寨衙厅,狄公命军丁将青鸟客店帐台那张大案桌抬上前来,又命取缸热碱水和一匹素绉。文东、康文秀坐一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狄公沉吟半晌,乃开口道:“本钦差现来剖析玉珠串一案。盗窃玉珠串的就是适才那青鸟客店的帐房,名唤戴宁,是个青年后生。这戴宁为一伙歹人重金所雇,大胆潜入碧水宫行窃。”
康文秀愕然,不由问道:“望钦差明示,这戴宁是如何潜入碧水宫行窃的。”
狄公道:“戴宁乘黑夜驾一叶小舟闯入碧水宫外禁域,偷偷潜伏到西北隅宫墙四处的水门下,再沿水门的拱形壁架攀缘宫墙而上,翻越雉堞恰好便是三公主赏月的凉亭。三公主赏月前将玉珠串从颈间摘下,放在凉亭外一个茶几上。戴宁乘三公主赏月之际,顺手窃得,并不费力。”
【文】康文秀脸色转白,心中叫苦:“如此说来,是卑职防备布置有疏漏,被歹人所乘。卑职疑惑不解的是,这戴宁也不过平头百姓,如何晓得官墙岗戍的疏漏,如何晓得宫之西北隅水门处可以沿墙攀缘。更令卑职惊讶的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