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汉子十分惊讶,忙点头道:“正是。贵相公要买什么?”
“我姓宋,与掌柜太太是本家,路过金华特来拜会姐姐。”
黄掌柜半信半疑,回头对屋里一个正埋头做针线的中年妇人叫道:“浑家,你的一个本家相公来看望你了。贵相公请店里坐,待我去沏盅茶来。”
那妇人出来相见,也是十分诧异,她从未听说有过本家兄弟。狄公将礼品一递上,开言道:“姐姐,三叔从京师来信说及伯父母双双下世,并把你的宅址告诉了我。适逢我由徽州去京师收帐路过金华,便转来拜认姐姐。奉上两样薄礼,聊表芹意,还望姐姐笑纳。”
那妇人一见绸料、文葛,肚内便喊“侥幸”,又见熏鸭和月饼,早欢喜得笑眯起了眼,哪里还去问其中委曲。便一口认了这位素不相识的堂弟。
“贤弟如此破费,为姐姐的怎过意得去?今日灯花爆了几爆,我便疑心有吉人来访了。”
黄掌柜忙说:“浑家,赶快去将熏鸭切了,再取一只大碗和几只瓷杯来。今日中秋,我早备下一瓶白酒,没梦想到还有熏鸭下酒,真乃大吉利市。浑家,我再不道你娘家一个不字了,却原来还兴旺发达得很哩。”
妇人皱了皱眉头,说道:“贤弟不知,就为你二姐家的事,再也没人敢来看望我们了。”
“莫姐丈的事我在南方略有所闻、二姐殉了节,固然令人悲伤,但究竟我们宋家摆脱了莫家的干系。唉,不知——文贤甥后来又如何了?”
“一文?早年听说在京师读书,已有个秀才的功名了。这孩子心高,哪会想到我这个穷姨妈!别提他了!来,来,一面喝一面聊。熏鸭切好了,酒也斟好了。”
“听三叔说莫家对二姐并不好,时常虐待她。”狄公呷了一口酒又接上了话茬。
“不,莫将军对你二姐甚是器重,夫妻也十分恩爱。一文生下后更是欢喜万分,只是你二姐本是……”
“她是一条……”黄掌柜愤愤插了话。
宋氏忙打断他:“闭上你的嘴!”又转脸对狄公道,“说来也没有法子,或许原是我父亲的过错,”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给自己的瓷杯里斟了一点白酒,一仰脖喝了,又说:“我妹子原是一个十分文静的姑娘,处处讨人喜欢。十五岁上那年,一天她去野外割兔草,拣到一只狐狸崽子,她感到好玩便抱回了家。我父亲一看是只十分美丽的黑毛雌狐狸,十分害怕,偷偷将它宰了。我妹子第二天便得了病,恹恹郁郁,仿佛失了魂魄一般,与头里完全两个模样了。”
黄掌柜撕开一条鸭腿,一面往嘴里送,二面忍不住又插上话来:“那条黑狐狸的魂灵附了她的身!”
宋氏点点头,又说道:“父亲请来一个专会提妖打鬼的道士,蘸了仙水,烧了符录,念了许多咒经都不见效,很是着急。十六岁那年便会与后生家眉来眼去了。因她生得俊俏,父母亲放不下心来,早晚盯在她背后,生怕有意外。后来听说莫将军要纳小,便托了一个卖梳篦花粉的马大娘去说合。谁知也是先天有缘,马大娘去果然一说便合,那莫将军的正房太太也看她三分顺眼。莫家挑来了财礼,纳了聘金,择了吉日便花轿抬去府里成了亲。打她生下一文后,莫府上下无不喜欢她,下人奴仆也敬重她,赶着她叫三太太。”
【篦:读“必”,齿密的梳头工具。——华生工作注】
“是她自己毁坏自己!这黑狐狸精终于做出了丑事。”黄掌柜喝了不少,禁不住又说了一句。
宋氏撩了嫁前额搭下的一绺白发,接着说道:“一天,我在街上正巧碰到莫府里的一个丫环,她笑着跟我说,三太太半个月便要回家看望一次父母姐姐,我们都说三太太有孝心。当时我心里一凉,知道事情不妙。因为我妹子近一年来从未回家看望过一回。——后来倒是来了,已有八个月的身孕,当然不是莫将军的。我们找了许多药给她吃,但都无济于事,落后早产生下了一个女孩。我们不敢收留,她便将孩子扔到大路上,巴望有善心的人拣去。临时用一块大红绸将孩子裹得严实。那种料子平时只有和尚剪去做袈裟用的。”
宋氏见狄公的脸上露出惊惶的神色,忙笑道:“贤弟可能没细听说过吧?虽然不光彩,辱没家门,但总是十八年前的旧事了。我只要一提起来那可怜的甥女,便要心酸。”说着不禁呜咽抽泣起来。
黄掌柜说:“得啦,浑家。尽提这些旧事作甚?今天是什么日子?贤内弟这么远来还要流泪水给他看,败他的酒兴。唉,只怨我们自己无有儿女,故一提起那可怜的女孩她便要落泪。好,长话短说,莫将军那一阵恰恰在九太子宫里议事不曾回得府来。纸焉能包得住火?后来莫将军回府闻说此事,不由三尸神暴跳,五脏气冲天。先叫人看管了,一面设法去捉拿奸夫,等公事了结他要亲自剁下那奸夫淫妇的头。当夜我那姨妹便偷个空隙一条白绫悬在梁上了,莫将军不及找寻到奸夫,第二天钦差带了御林禁军团团包围了将军府,抄出了九太子的密信,便被绑架了拿到南郊劈了头——两个儿子也一起绑去杀了。侥幸一文究竟是小孩,才五岁,故挣脱了一条命来……来,来,敬贤内弟一杯。说这些旧皇历作什?做官也不是好玩的,一道圣旨下来就是满门抄斩。不如我们穷夫妻,倒图个自在安逸。”
“姐姐可知那奸夫名姓?”狄公问道。
宋氏说:“那人姓名你二姐从未吐个口儿,只知是个做官的。人样风流,又有学问,故迷住了你二姐的心,做出这等伤风败俗的事来。”
狄公匆匆吃了两口酒便起身要告辞。黄掌柜夫妇再三款留。狄公道:“愚弟今夜便要赶往杭州,以后再来拜会姐姐、姐丈吧!”
黄掌柜偕宋氏一直陪到小巷的头上,目送狄公往东门方向摇摆而去,才回归铺子。两口自是欢喜不迭,哪里还去深究这贤弟的来历。
狄公回到县衙先去内衙书斋一张望,并不见有客人来聚会。算来时间尚早,便匆匆回馆舍更衣。更衣罢,他从抽屉里取出玉兰小姐的案卷抄件。急急地翻了起来,翻到一封匿名信告发玉兰白鹭观马樱树埋着被杀侍婢的死尸才停下。
狄公抽出那封匿名信,又从袖中将告发莫德龄将军的那封匿名信取出并列放在书案上。他慢慢捋着胡子,细细将它们作一番比较。两封匿名信均是抄件,两个抄手的笔迹自是不同,只能从文字、语气、风格来判断这两封匿名信是不是出于一个作者。狄公看了半日,没有把握,摇了摇头,将两封信一并塞入衣袖,便向内衙踱步而来。
罗应元正在翻阅他的那册刚刻出的诗集,预备选择几首自己满意的在贵宾同仁前吟诵。一意盼望邵樊文、张岚波、玉兰、如意法师等人能真诚地为他的诗集作个公允的评价和撰写序跋。
狄公见过罗应元,忙说:“罗相公,我又有了新的发现。宋秀才的母亲,即莫将军的第二房侍妾,府里称她做三太太的。后来与一个不知名的官员通奸,生下一女,并把那女孩遗弃了,这个私生女不是别人,正是黑狐祠里的朱红。”
罗应元的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
狄公继续说道:“那弃婴用一块大红绸包裹,她被人拣起时想来便依了那大红绸的颜色取了朱红这个名字。这样,朱红与宋一文便是同母异父的兄妹,这就是秀才告诉朱红他不能同她结婚的原因。同时也说明朱红的父亲或许正是杀害宋秀才的凶手。莫将军被正法前已经识破奸情,并扬言捉到奸夫后由他亲自剁下他们的头。宋一文的母亲自知难免一死,悬梁自尽了,而莫将军第二天便被钦差斩了首。那奸夫自然没有找到。或许莫将军心中已知那奸夫的姓名,只是自己犯了王法,来不及去惩罚他了。”
“天哪!狄年兄,哪里得来偌许多真实内情?”罗县令又惊奇又钦佩。
狄公又说:“我思量来莫将军确实参与了九太予的谋逆,他的死是咎由自取,不足悯惜。而那好夫肯定是害怕莫将军将他的奸情揭露,故先一步下了手,一封匿名信置将军牙死地,使他措手不及。宋秀才正是看到了这一点,便设法去证实他父亲原来无罪,受了诬告,这不能不说宋秀才的意图是错的,他的计划也是不可能实现的。”
罗县令问:“莫将军既然参与了谋逆,写匿名信告发他是值得嘉许的,他又为何害怕秀才而非要置之于死地而后快呢!”
狄公道:“写匿名信的告发者必定是谋逆的知情人,且是一个体面的官员。为了名声前程,他决不能让他的奸情披露于世。此外,我认为他自己必定也卷入了九太子的阴谋,否则他决不可能知道九太子有密信给莫将军,且连藏密信的地方都知道得那么清楚。后来钦差悬赏嘉奖,他始终不肯露面去领受。这正是他的高明处,也是他的狡诈处。”
“我的天!这个人又可能是谁呢?”
“看来仍是我那句老话,与杀害小凤凰的嫌疑一样,正是你请来的客人中的一位。当然不会是玉兰小姐了,因为那凶手是朱红的父亲。对,等一会朱红会告诉我们这个神秘的人是谁,尽管他每回去看他的私生女时都蒙了面,朱红能够根据他的声音形态辨识出他来。”
“狄年兄,容小弟进一言,我看如意法师也决不会是。他人物猥獕,哪个女子会将他这个丑和尚当作自己的情人呢?”
【猥獕:丑陋而俗气。——华生工作室注】
“罗相公,这话可不敢说定。宋秀才的母亲是个精神反常的人,他娘家把这种情况归咎于一条黑狐狸的灵魂附了身。不管如何,她入莫将军府才十七岁,而将军已年逾花甲了。或许倒正是如意法师的奇貌引起了她的注意和喜爱。如意法师秉性奇特,有才有智,这往往能使一个女子动情。且我见如意法师似对一切都了如指掌,说话又旨意惝恍,倒正是一个十分可疑的人物。他住的敏悟寺又与黑狐祠如此之近捷,他去看望朱红是最方便的事,而其他人都得担点风险。罗相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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