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衣先生沏了香茶,放下手中铜壶,抬眼看看客人,开言道:“老朽隐迹深山,孤陋寡闻,不染尘事,不知礼仪,若有懈怠之处。尚请担待。”狄公听得分明,鹤衣先生说话口齿清楚,嗓音洪亮。
狄公忙说道:“晚生乃一个不速之客,蛛诸多打扰,万望涵容。先生你……”
谁知,“你”字刚一出口,鹤衣先生就将狄公的话打断:“哈哈!倪!如此,你是倪门宗亲!”
狄公急纠正道:“晚生姓狄。我……”
鹤衣先生又插上来话来,连声说道:“不错、不错!自那次我与老友倪公于他宅中叙旧话别,白驹过隙,转眼已是十年有余,却再也没有相见,想来他已故世八、九年了。”
狄公心中寻思,鹤衣先生毕竟到了迟暮之年,不免有些昏聩。不过,他如此牵强附会,倒把话题直接引到了他来访的目的之上,不如将错就错,听其自然。
鹤衣先生将两茶盅倒满,又说道:“昔年倪公与我在京师同窗同门,同作同憩,情同手足,于今已七十年矣。倪公自韶光之年便胸怀大略,腹有良谋,立志革弊兴利,正本清源……”鹤衣先生说话声渐渐低了下去,呷了一口茶,连连点头。
狄公小心问道:“倪公在兰坊居住数年,必定皓首穷经,老骥伏枥,在此大有一番作为。对此,晚生很想聆听先生见教。”
鹤衣先生似乎没有听见,依然品呷香茗。狄公好生尴尬,只得也将茶盅送到唇边。刚呷一口,便知似这等醇香馥郁之茶他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品尝。几口喝下去,顿觉神清目爽,周身舒贴。正品茶间,鹤衣先生又开了口:“山中嶙峋怪石之间流出一眼甘泉,我溪边取来泉水,昨日晚间又将茶叶置于绽苞初放之菊花之中,今晨初日曈曈,晨露未晞,鲜花怒放之时,才将其取出。茶叶受花香熏染,玉露滋润,再沏以甘泉,自然独具奇香,别有风味。”
【曈曈:日出时光亮的样子;曈:读:“同”。晞:读“西”,干,干燥。】
他略停一停,又说道:“后来,我们劳燕分飞,倪公出仕为官,而我则浪迹江湖,遍游全国名山大川。倪公于沉浮宦海之中从七品县令升迁至州府刺史,后又官拜黜陟。他为官一生,恫瘝在抱,疾恶如仇,一心除暴安良,惩恶扬善为国家振兴,社稷大治,可谓呕心沥血,鞠躬尽瘁。他一意大施经伦,大展鸿图,却将对其不肖之子倪琦的家教丢弃一边,既无谏诤之言,微辞之语,更缺痛下针砭,当头棒喝。群轻折轴,积羽沉舟,倪琦终于堕落成性,不可救药。
【桐瘝在抱:把人民的疾苦放在心上;桐瘝:读作“通观”。】
“倪公对家出恶子如梦初醒之时,适逢丁虎国将军遭黜来兰访定居养老。不久,他上表并亲觐皇上,弃却高官厚禄,也来到兰坊,意欲以田园之乐,终其天年。这样,我与他分别四十余年之后又在此邂逅。我们二人走过的道路各异,却终于殊途同归,只是所经之路一长一短,一曲一直。”
说到此处,鹤衣先生停了一停。这最后几句话狄公不解其意,意欲动问,鹤衣先生却又开了腔:“就在他故世前不久,他还与我就此论细细商讨过。其时他写下一幅单条,至今我仍悬于对面墙壁之上。你起身瞧那魏碑,何等苍劲峭利,何等秀润洒脱!”
狄公近前一瞧,方看清落款写了“宁馨簃倪寿乾敬书”八个小字。狄公终于明白,倪寿乾画轴内所藏遗文确为他人假造。诚然,倪寿乾二字与赝文上签字十分相似,然明眼人一看便知,两个签名绝非同出一人手笔。狄公慢捋长须,轻轻颔首。至此,结于他心中的许多疑团已经解开,庆幸这一趟深山之行实在受益非浅。
【簃:读“移”,楼阁旁边的小屋。】
狄公重新入座,开言道:“先生,倪公书法自是炉火纯青,超群出众,而你的瀚墨则是独占鳌头,盖世无双!你写在倪寿乾迷宫前门楼之上的铭文……”
鹤衣先生似乎没有听他说话,将他打断,说道:“倪公志向远大,抱负不凡,生命不息,奋进不止。就是他定居兰坊之后,仍念念不忘惩凶扶善,昭雪冤屈,并为之精心筹划,巧作安排,有的深谋远略甚至要在他去后多年方能见效。为了清静,他购下并重修那座迷宫。其实他整日操心劳神,一颗心又安能清静下来!”说罢连连摇头,又将茶盅斟满。
狄公问道:“倪公在此可有许多高朋好友?”
鹤衣先生慢捻长眉,吃吃一笑道:“倪公乃一儒门弟子,来兰坊后仍不忘研读四书五经,孜孜不倦。他曾赠我许多卷帙,真是汗牛充栋。我厨中灶下正缺引火之柴,他却雪中送炭,给我送来这上等之薪。”
狄公寻思,他的主人对他所问避而不答倒也罢了,不期却又进而贬低儒家经典,心中很不是滋味,正欲好言相辩,鹤衣先生却又开了腔:“孔子,你们将他奉若神明,视为圣人,其实他只不过是个碌碌终生之辈,从不知他所为愈多,所获愈少;所求愈硕,所得愈微。当然,孔子确实不愧是个壮志凌云之人。倪寿乾就是这样的人。”
鹤衣先生停了停,又突然指了狄公说道:“还有你,也是这样的人!”
狄公闻言大惊,惶惶然立起,小心说道:“晚生有一不明之处,尚清先生指点。”
鹤衣先生也立起,说道:“一处不明?有其一必有其二。如今你好比渔人上山,樵夫下海,如何打得鱼回,砍得柴归?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望你脚踏实地,好自为之,切忌舍近求远,莫要再做缘木求鱼,治丝益棼的蠢事,也许有朝一日你能找到打开成功之门的钥匙。失陪了!”
【棼:读“焚”,麻布。】
狄公正欲稽首长揖辞谢主人,鹤衣先在却早已转身向后门走去。
狄公等主人离去后,自出前门,来到花园门口,见洪参军仍依门酣睡,遂将他唤醒。
洪参军睡眼朦胧,揉了揉,打个哈欠,笑道:“这一觉睡得好生香甜,还做了一个好梦,梦见了我青梅竹马的童年。那些往事其实我早已忘记,不知怎地竟在梦中又出现了!”
狄公道:“此地奇事甚多,我们回去吧!”
二人默默取原道返回,不一会,又来到青龙岭上,洪参军问道:“老爷入草堂多时,那隐士可曾与你勾通关节,指破迷津?”
狄公略一点头,答道:“经他指点,我已知倪寿乾画轴之中遗文确系他人伪造,也知倪寿乾致仕辞官确实事出有因,还有丁虎国丧命的全案曲折我也已了然于胸。”
洪参军本想追本溯源,问个详细,见狄公脸色阴沉,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稍事歇息后,二人下得山来,上马回城。
内衙中马荣将他与乔泰如何重获番胡头领从头至尾讲述一遍,说他二人假戏真做,配合默契,捕人一事做得人鬼不知,又将他与乌尔金一段对话细细讲了,只将他偶遇吐尔贝一事略去。他知道,狄公对此类事情绝无兴趣。
狄公专心听禀,听完,愁容顿消,连声赞道:“好!好!蛇无头而不番今番乌乌尔金已在囹圄之中,量胡兵不敢轻举妄动,我们可操左券。”
马荣又禀道:“陶甘已将倪琦邀于县衙,此时正与他在花厅中品茶闲话。”
狄公闻言大喜,对洪亮说道:“洪参军。你即去厅中面见倪琦,就我因急务在手,一时脱身不得,请他在衙中再稍候片时,我一旦得空即去会他。”
洪参军领命。正待出门,狄公问道:“洪参军,日前差你打探李夫人下落,不知可有消息?”
“老爷,我寻思方缉捕在此土生土长,耳目灵通,欲探李夫人下落,我自不能与他相比,故将此差事又委于他了。”
狄公点了点头,又问马荣:“丁夫妇尸身,结果如何?”
“回禀老爷,据件作称,那对翁妪均属衰老而死。”
狄公起身更衣,加冠束带,穿戴整齐。突然对马荣说:“闻你自幼拜名师习学拳棒,十年前便有九级角牴大师之称,不知此话可实?”
马荣听了眉飞色舞,毫不自谦,回道:“老爷,确有此事。”
“你初学之时,对业师有何评说?”
马荣颦眉回想一阵,答道:“恩师手段高强,称雄武林。他于我恩重如山,我对他钦仰不已。他从难从严,谆谆教诲,我也不畏艰辛,用心习学。不过,当他与我比试,挡我杀手不费吹灰之力,破我门户易如反掌之时,我于敬佩之余,却因他总是胜我一筹而往往心生痛恨。”
狄公淡淡一笑道:“好一对恩师贤徒!今日下午。我在南郊万寿山中遇见一人,此人给我一顿酸甜苦辣,令我感憾不已,却又不敢向自己言讲明白,现在我心中有些话却由你说了出来!”
狄公这几句话,马荣自是不解其意。不过,他对此番夸奖着实受宠若惊,朗声一笑,掀开了通向公堂的帷帘。狄公摇曳出得内衙,进入大堂。
第二十章
三通鼓响,晚堂开审。兰坊百姓不知审理要案,只道是钱粮甲课之类例行公事,故只有寥寥数十人前来看审。
狄公于公案后坐定,方正奉命去大堂入口处把了大门。
狄公惊堂木一击,高声道:“今日堂上鞫审要犯,事关社稷安危,本县严令,退堂之前,谁也不得离开大堂一步!”
堂下众人闻言惊疑不定,一阵哗然。
狄公喝一声“肃静”,签筒中拔根火签,命班头提取案犯到堂。
二堂役大牢中提了乌尔金。扶他来到大堂,将他一条好腿按跪于案前。
狄公喝道:“堂下案犯,你姓甚名谁,是何职司,从实讲来!”
乌尔金昂起头来,眼中怒火燃烧。
“我乃河西乌尔金郡王,只恨遭你暗算,致使功败垂成。今既被擒,一死而已,何须多问!”
“乌尔金,你一区区番酋,也自封为王。今且不问这个。本县要向你言讲明白,我大唐皇帝龙恩浩荡,对你主以王侯尊之。你主亦歃血为盟,永远结好唐室,以谢天恩。如今你却恩将仇报,背主毁盟,图谋攻城略地,杀人掳掠,犯下弥天大罪,我大唐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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