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参军连连点头:“范仲的尸首找到了,曹氏的尸身又怎的变成智海和尚?这点,我最是不解。”
狄公道:“从曹氏失踪的日子、时辰及坐骑的那匹骟马来判断,那女子当是曹某无疑。但头里我拜见曹鹤仙时,却对他的麻木不仁感到奇怪,故又不敢断定曹英真是死了,何况又没见尸首。我总疑心曹鹤仙知道他女儿的下落——这样来看,被杀女子或又可能不是曹英了。裴九照例是认识曹英的,但那夜他见了如此血案,也早吓得魂飞魄散,怎可能定心下来细觑那妇人脸面?何况当时那妇人满脸是血。洪亮,说实话。我对此也一直存了狐疑在胸中。”
洪参军长叹一声,皱起双眉,一味摇头。
“洪亮,你也莫着急,我此刻亲去白云寺走一遭,查明那个智海的究竟。智海的去脉弄清楚了,想来他的尸身与曹英的尸身之间的谜也可迎刃而解。我已命马荣、乔泰率众缉捕去访拿阿广与吴山了。你顺便告诉一声乔泰,西门外那个小菩提寺尤要严加搜索,想来那妇人的尸身还不曾偷运出蓬莱。”
第十一章
午膳后,狄公吩咐备轿去白云寺。
白云寺在县城东门外佛趾山下,山门两边各有一道清溪流出,如两龙吐水,洗濯佛趾,极是形胜之地。寺内有僧众百余人,住持僧圆觉法师,传为真佛降世,故香火十分兴盛。圆觉法师自去佛趾山半腰一小小石塔内居止,仿那面壁的达摩祖师修养真性,极少下山。寺中一应香火佛事尽是推那慧本和尚主持。
狄公进山门下轿来,早有人报与慧本。慧本持锡禅杖披袈裟在天王殿前恭迎。
礼仪寒暄毕,慧本迎狄公入西殿方丈坐歇,小沙弥献茶退下。
狄公随意问了白云寺的例常佛事,又赞美白云寺的形势格局。慧本笑道:“狄老爷有所未知,敝寺枕水依山,占尽地脉之利。寺后山有著名的佛趾泉,常年奔玉泻珠,淙淙如鸣琴,到铜佛龛下分作两股,如剪开燕尾,抱合寺院,分流出山。相传三百年前,开山祖师夜过此山,梦而见我佛,并卧于佛趾之上,醒来乃在山前建寺,又亲铸一尊六尺高的无量寿铜佛,迎上山腰石龛,是即铜佛龛,此山又得名为佛趾山。凡来敝寺进香许愿的,无不去山腰铜佛龛瞻仰礼拜。”
狄公笑道:“本官得空闲时正要来瞻拜那尊铜佛哩。也好开个眼界。”
慧本大喜,又道:“狄老爷凑巧了,贫僧还有一件大喜事相告哩。佛门弟子顾孟平,也就是敞寺最大的施主,已许愿独个捐财仿建一尊相同的无量寿铜佛,拟送往东都洛阳白马寺大雄殿。七七四十九个日夜刚铸成,已用黄绫宝盖装饰了,等明日半夜子时三刻举行庆典,并由一百人护持启程运往东都。狄老爷如赏光,务必来寺里亲持典礼,也是敝寺无上荣耀。”
狄公答应,乃转正题:“慧本法师,本官来这里还有一事相问,今日是你去衙里辨认智海尸身的么?”
“回老爷问,正是贫僧去认的尸。智海如何会跑到桑园里去,贫僧委实猜他不出,或恐是被歹人挟逼而去,又被人害了。”
狄公道:“智海确有被歹人扶逼的可能,歹人们是看中了他的一身袈裟有用处——挖出尸身时他只穿了内衣。智海受辱惊吓,便丧了性命。本官听说,这智海在寺中是个香火僧,不知他每日的功课如何,可有不端行迹,或是与他人有仇隙。”
慧本答道:“智海因年事已高,寺里并不裁派他多少差使,每日里也只是上香点烛两件事要紧,难得也差他出寺去收租、募化什么的。平昔也从没见有劣迹,恐不致有什么仇家,挟嫌施害。”
“适才法师说,不知智海缘何去那桑园,本官猜来,智海会不会是去附近的小菩提寺或曹鹤仙家,歹人或正与这两处有些干系。”狄公试探,一面观察慧本脸色。
慧本略一犹豫,却苦笑道:“这个,贫僧怎敢妄议?何况小菩提寺早已荒废,他去作甚?曹博士儒派中人,更与敝寺不相干。”
狄公听了,知道一时也问不出什么情由,心中略略盘算,便拱手告辞。慧本一直送到山门口。
狄公上轿吩咐径直去顾孟平船坞。
顾孟平闻听狄公来访,忙不迭拄了竹杖来迎。
“狄老爷枉驾降临,小民礼数简忽,伏望恕察。想来贱荆的事有了眉目。”顾孟平仰头望着狄公,一心等着狄公嘴里吐出福音来。
狄公却指着他的竹杖道:“别人拄杖拄一支,顾先生则拄一双,却是别致。”
顾孟平道:“老爷不知,那年正是在这里修理一条货船的龙骨,不提防一节支骨散了榫头,正打在小民腿胫上,断了骨头。如今勉强接合,撇了这两支竹杖,便如同土偶一般站不起了。——噢,洪参军将贱荆的事托人转告了我,小民羞惭难言,往后真不知如何做人,一张面皮无处搁去。”
“顾先生,本官来这里正想要告诉你,范仲田庄被杀的妇人究竟是谁,并未查明。”
顾孟平大惊:“狄老爷此话当真?被杀的淫妇果不是贱荆曹氏?其实老爷又何必厮瞒,真是曹氏,我也不足惜。妇人犯淫合该吃人一刀,玷辱门户,倒也是死了干净。”说着不由呜咽出声。
狄公从袖中抽出那方罗帕:“顾先生可认得这罗帕。”
顾孟平点头道:“这正是贱荆佩用之物,老爷何处得到?”
“这罗帕系本官在范仲田庄外拾得,看来令夫人确是到过范仲田庄,如今保不定还在那里一带,只不知是死是活。——会不会就在那座荒败的小菩提寺中?倘若活着,许是被人拐诱或劫持,是死了,兴许正偷厝在那里哩。”
【厝:读“错”,安置。——华生工作室注】
顾孟平被狄公这一番捉摸不定的话语弄得神魂颠倒。
狄公长长叹了一口气,问:“顾先生可知道那小菩提寺的内情,听说那寺原是属白云寺管辖的,如今说是废了,会不会还与白云寺有瓜葛丝连。倘真如此,智海半夜死在那桑园一带便不足怪。本官想去亲自察看一番。”
顾孟平摇手道:“小民虽诚心敬佛,却从不曾去过小菩提寺,也是听说寺废了,佛像拆毁一空,还时常闹狐鬼,一片荒败,与白云寺久无瓜葛。小民奉劝老爷,断了这个念头一吧。”
狄公低头不语,掐指一算,正是时间,主意打定,便拱手告辞。临了又说:“闻说顾先生捐钱铸成了一尊铜佛,要运去东都白马寺。慧本和尚告诉本官,明夜子时三刻,庙中隆重庆典,邀本官亲临主持,我已答应了。”说完命轿夫重新抬回白云寺。
白云寺的看门小和尚见狄公老爷大轿又抬回到山门,十分惊讶。忙迎上前,双手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小声问道:“狄老爷刚才去了,如何又回来?此刻大殿正做佛事哩,慧本师父恐脱不了身。”
狄公道:“本官自个先去后殿堂随喜一番,等候慧本法师。”
小和尚哪里敢拦阻,狄公吩咐轿夫山门外等候,自己独个进去寺里。
大雄殿内果然正在礼佛唱颂,香烟线绕,幢幡轻拂,一片钟磐木鱼念动声。百来个和尚依袈裟颜色排列,十分齐整。慧本端正立在释迦佛前闭目合十,一个年轻的和尚手持法器在供台边比比划划演绎程式。
狄公悄悄绕到两庑禅堂。细细查看,又义穿到后殿高台下,见殿门紧闭,台阶上碧草萋萋,十分荒凉,显然是多时没人扫拂了。待要回出来时,却见四庑有一葫芦形门洞,狄公好奇,又转折进去,里面堂屋深邃,似是别有洞天。
狄公壮着胆子又摸向深处,穿过几处厅堂,忽见一个宽敞庭院内耸起一座冶炼炉,炉内虽已熄火,但仍是热焰蒸腾。几个火工和尚正坐炉边闲聊,见狄公走来,赶忙躲闪四散。
狄公顿时想起庙内铸铜佛的事,故也不搭言语,折了回去。
刚走到葫芦形门洞,迎面正遇见一个洒扫的和尚。和尚认真打量了狄公一番,开口道:“大施主可是要去铜佛龛?出那边西庑门往北五十来步,折入一条石级山道,上去便是。”
狄公谢过,心想此时正不妨去看看那名闻遐迩的铜佛龛。于是便遵和尚所嘱,出了西点边门,正是寺外,又向北折几十步,果见着一条石级山道。山道如羊肠般细,两边长满野草。没十来阶石级便见一道清澈的洞水潺潺流来,与山道并行而下。溯涧水而上,再百米级石阶即看见铜佛龛了。
铜佛龛前有一断崖,下临渊谷,紫烟升腾,深不见底,断崖两边峭壁上架起一石梁沟通。狄公抽步正待要踏上那石梁,忽听得几羽山鸟在石梁下喁喁鸣叫。狄公低头一看脚下的深谷,不禁胆战心惊,忽又见石梁边倒卧着一株新折断的古松,边上又有许多碎石和枝屑。待再细看,石梁的一端已滑出崖外,虚搁在一段朽木上,人只要一踏上石梁,石梁顿时会坠入深渊。——狄公猛省,不由吓出一身冷汗,有人在这里暗中做了手脚,正想要断送他的性命。
第十二章
且说乔泰、马荣两个骑马出了西门,沿官道往奔小菩提寺——他们不带一个衙役,怕人多气杂,尾大不掉,反误侦察。
小菩提寺山门紧闭,庙墙坍圮了好几处。他俩远远在一株杨柳下系了马,徒步行到庙前,又顺墙根绕寺庙四周察看一遍,最后才跳墙而入。
【圮:读“匹”,本义:毁;塌坏;坍塌。——华生工作室注】
庙里果然一派荒败景象,残壁下瓦砾比比,杂草萋萋,断碑残碣隐没在草丛中,到处可看见狐狸的行迹。大殿内神厨供坛空无一物,积了三寸厚的尘土,一尊折了足的香炉歪倒在大殿中央。
马荣抬起一片断瓦向大殿神厨内扔去,惊飞出几尾老鸹。乔泰道:“我们分左右两廊庑进去,后殿会合。遇有动静,一打个唿哨。”
【鸹:读“瓜”,乌鸦的俗称,如老鸹。——华生工作室注】
马荣点了点头,便从左面廊庑向殿后摸去。半日未遇见一个人影,正觉踌躇,忽见一偏殿门内地上有炭火余烬,心中警觉,遂轻步蹑入。殿内原供一堂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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