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什么?你我二人抚养仕林,终老一生,永不分离。”青儿似乎是用尽了全身气力说的,说完竟瘫软在门前。
三娘愕住了,听见门外青儿瘫坐在门前的声音便起身来看。
“好妹妹,你不要紧吧。你我之缘只有姐妹之情,若要姻缘,还修来世吧。”
“好姐姐,来世是什么样?我就要现在,你开开门来。”青儿说着用力地敲打着门扇。
“好妹妹,你这是何苦来?”
“你又是何苦来?”青儿反问,“我不曾念佛,不曾诵经,只这些日子我也曾默想。都说是男女有别,佛法上不是说众生平等吗?这男女有何差别?心性平等无二,情爱自然也当平等无二。难道一定要交合繁育,才算是情,才算是爱吗?”
“好一个心性平等,情爱平等。”两人说话不曾注意旁边有人,却听得阶下有人答话。青儿看时,却是那曾在寺门前击杖唱曲的邋遢人。那人继续说,“出家的糊涂了心,世俗的反明心见性了。有意思得紧了。”
青儿也不理他,仍朝着门里对三娘说,“我想那世间的情义,原是一样的,并不在是男是女,是阴是阳。那情爱之物原是哄着人去生男育女罢了,原不在情义之列的。我在柜上也曾听着旁人的世情闲语,若我想得不错,那伯牙子期之情远胜酸汉醋妇之爱百倍的。若如此说来,那许仙竟比你聪明百倍。”
“是了,是了。”那邋遢汉也跟着说,“说什么男大当婚女当嫁,若无情义哦,也只是富贵时聚首,大难时离散。说什么儿女绕膝天伦好,若无情义哦,也只是长成各自飞,老病无人问。这世间,总有个知寒知热知心人,何必问是女还是男。神龛上,佛爷法相都无常,你我凡胎还是个臭皮囊,又说什么女和男?”
青儿擦干眼泪,来看那人。那人一头短发,穿着一身旧僧衣,只是脏些,却不曾破烂。虽是身上脏,却只是多些尘土与草芥,面上却也清亮。那人摸约三四十岁光景,手里拿着个摸得黑油光亮的竹杖。
三娘在门里问道,“敢问师傅是何许人?请赐教贪尼一二。”
那人冷笑两声,“我有什么可教你的?取法自然,向外求法,却来问我做什么?”说着起身就要走。
三娘叫道,“方才师傅说的句句有理,想必是世外高人,且留个名姓,结个善缘,也算助我修行了。”
那人继续走,“说甚么结善缘,起坐饮食皆是缘。说什么造恶因,起心动性都难缠。成住坏空世间事,坏去坏时便成空。说与你听名和姓,泉陵一个坏坏僧。”说着一径出寺去了。
三娘念道,“坏去坏时便成空——”三娘念叨着,回到蒲座之上。
青儿叫着“姐姐”,三娘已不再理她,只沉入了冥想思索之中。青儿无法,又哭了一回,这才艰毅地起身,狠狠地对着塔里摞下一句话,“我会让你自己走出这座寺院的。”
'第九章'第四节
'回目名:'倔青儿怀恨磨小僧,叨乳娘信口成谶语
青儿抱着仕林回到镇江。
自此,青儿真的不曾再去雷峰寺。
她对伙计旁人一字未提三娘的事,众人多有耳闻,也不去问她。柜上帐目、货物往来依旧。她原是精于商务的,伙计们也是极好的,这生计上便游刃有余。
这日,将近年节,众人都忙于过年,保安堂上生意渐淡。伙计们便在堂上烤火,因外面风冷,只把门半掩着。老伙计本姓钟——人唤作钟老爹,是白老爷时就雇下的,极厚道的——正在柜上捡视一应药材账目。青儿在堂上一角笼着火和奶娘做针线,一旁仕林睡在摇篮里。
正闷坐着,便听得门外响起木鱼声。一个叫小五子的伙计被大家窜掇着,极不情愿地出去看。回来对青儿回道,门口有个和尚来化缘。
青儿头也不抬说,让他门外等着。小伙计应着出去了,不一会又回来向火。
隔了一晌,小伙计见青儿没甚吩咐。又不敢多问,便蹭到老伙计那,又把门首那和尚化缘的事说了。钟老爹便过来说,“二姑娘,门外那和尚看是打发几升米,还是几吊钱?”
青儿仍不抬头来,只顾做活计,“让他等着吧,我们家的钱粮竟是天上掉下来的?”
钟老爹只得走开。奶娘一撇嘴,“我知道你的心思,倘是个乞丐,你竟是不在乎这些施舍的——”又对方才那小伙计说,“小五子,告诉那小和尚,说我们家不信佛,让他别处去吧,别站风地里冷着了。”
那叫小五子的伙计应着刚要去,却被青儿喝住,“谁说咱家不信佛了,我家姐姐不是在庙里当姑子了?我家修的那塔这江南能找出几个那么高的来?我只是没钱与那些臭和尚。由着他,难搭他的话,等久了他自然就走了。”
奶娘见她句句抢白自己,说,“何苦来,不过就是一句话。”边说边示意小五子出去打发小和尚。小五子自然听青儿的,不敢动,众人也不敢找没趣。奶娘一见没了台阶下,便指着小五子骂道,“你个没心肝的——”自己便起身来出去了。便听得那木鱼声渐渐敲远了。
奶娘进来,为挽回自己的面子,拿捏着腔调说,“呦——才那么点大,不过才十二三岁吧,穿得又少,在那风地里冻得呦,脸都红透了。”众人也自做自的事,也没人理她。
她便凑到钟老爹那说,“好歹我这荷包里还有三四个钱,都给了他了。我这心呀就是软和,看不得人受苦。”
钟老爹对他笑笑,也不置可否。
青儿冷笑着说,“好好的日子不过,谁让他出家的?奶娘你心肠好,我们是死了进地狱的,就没打算过靠这一两个钱升天投胎。”
奶娘被她这一抢白,更觉没脸面了,便对众人说,“瞧,我就这么一说,姑娘还朝我撒气了。好似进了保安堂这个门呀,大家都要跟着恨和尚,骂佛爷才对了。”
钟老爹只得对她说,“你老就少说两句吧,到把小少爷吵醒——”
奶娘见钟老爹也不帮她说话,索性放下活计,立在堂屋中,“这么冷的天,就是个乞丐,也只缩在哪个破屋里不愿动了。人家还出来化缘为大家积德造福。不给也罢了,还要作贱人家。我虽是使着你家的钱,吃着你家的饭,却也要跟着你堕地狱不成。”说着竟手舞足蹈起来。
青儿不示弱,也不停针钱,也不看众人,也不拿腔拿调,还是平常的语气,“你只奶好孩子便是了,也配来教训着我?我纵不姓白,却是老爷、你们大姑娘交待过的,大家不服了,走人便是,我还作揖打拱手了。”
奶娘被这一说,那手脚不由得放了下来,也不知仕林是否被她们这一闹弄醒了,哇哇哭起来。奶娘似找到了可下的台阶,忙过去抱了哄着。仕林沾了奶娘的身,竟不哭了。奶娘便坐回去,撩出一个奶子塞到仕林嘴里。
隔了一会,又讨好似地说,“二东家这脾气总是不好,我竟说了一句不称意的话,就要撵人——我也便受着你的气算了,只看着这娃儿,天生的弱体格,又无父无母教养,我不疼还有谁疼呦!”说着竟挤出两颗泪来。青儿见她软服了,也不多说。
她却在那絮絮叨叨起来,“也是娃儿命好,遇着我了。我这对奶子,奶过多少人,哪一个长大了不是健壮聪明的?”
为中一个伙计便打趣道,“那以后便有那体虚肾亏的,也不用抓药,你只赏她两口奶吃便好了。”逗得大家都笑起来。
“放你娘的屁——”奶娘骂道,过一会又说,“你看我这么一数吧,还真不是吹的。这张家的如今做了县里的主薄了,那字写得就是好看;那王家的已掌柜了,算盘子打得哗啦哗啦的;还有李家的丫头都嫁给知府的公子了——哪一个是没出息的?”说着,又对青儿努一努嘴,“就我们这哥儿,我看你这铺子就容不下他。”
小五子好奇问,“小公子将来不做掌柜还做什么?”
奶娘见大家都搭理她了,笑道,“看他吸奶这劲道呀,那就是出口成文,保不定就是个状元郎呢?”
青儿听了嘴角露出了笑容。
众人听他胡诌,便说,“让小五子吸两口,你给他测测以后当个什么?”众人又是一顿哄笑。
'第十章'第一节
'回目名:'灵慧子早修科举业,无忌口二说零陵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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仕林到了五岁上,青儿便封了束修,让他拜在镇江一位先生门下学习诗文。这先生姓刘,名江,字如蓝,学问是极好的。早年间在长安游学,与当时名家都有过往来。镇上有那欲读书进业的子弟,都送在他那里修习,如今座下大小总有二十几个学生。
只因仕林幼时极聪敏,众人见了都喜欢,少不得夸赞。便有些来买药的老学究、相公们为讨青儿的好,说是个天生读书举业的料。说得多了,青儿便有了心,早早送去读书了。因年纪小,又生得体弱,在那些学生中是最矮的,课余便有些大学生不时来欺负他。其中却也有个小学生,是镇上李捕头的儿子,唤作李麟。只比仕林大两岁,却长得比仕林高出一头。又极是有正义感的,见着有人欺负仕林,便起身保护。他虽年纪不大,却是异常的灵活,又兼是捕头之子,旁人便不敢与他硬来。每逢他来出头,众人便都识趣走开了。
仕林自然是很感激的,常帮他做些功课,算是报答。两人同行同止,同桌同食,并哥弟相称。有什么事两人一处商量,有什么好吃好玩的两人一起分享。
如是又是五载。那些个有意想巴结仕林,或是想结交李麟的,也不能够得他们半点亲近。便有几个学生说他们有断袖之癖。李麟反不在乎,便拉了仕林的手,回击说,我们前世是夫妻也未可知。如今我们这般好,便是再续前缘。仕林还不懂男女之事,只咯咯地笑。
却也有人说,既然你们是夫妻,莫不成晚上也日屁股的么?引得众人狂笑。
李麟便跳上桌去,直扑向那人,狠捶之下道,也只好是你这肮脏人才说得出口,却没听先生说的相敬如宾么?那人受了几下,挣扎着跳开,便再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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