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儿不对!人不对!年月日时没有一样对!”赵太初的嗓门儿猛可大了起来,环视众人一圈,道,“此会当须八人,中有一肖蛇者,时在己卯之冬。如今我等是九个,却无半个肖蛇的,距己卯又尚有七年,岂不全乱了套?”说着,挥手朝身后墙上的牌历指画了一圈,眼睛却盯在我的脸上,哼了一鼻子,道:“我与此子结识,尚在诸位之前,他是丁酉年生人,我早就打听过了的。”
这番话刚说完,圆桌周遭一时如爆炒热锅般的炸开了纷纭言语。有的说:“哪个讲今夜是‘己卯之约’了呢?”有的说:“小六是肖蛇。”有的说:“小六连锅卤汤都刀尺不来,他怎能算得?”有的说:“翰卿同他是叔伯兄弟,岂能比你结识得晚?”有的说:“不怕一万、只怕万一。万一解出来了,没请您老亲耳见证,也是不妥。”没吭声的是李绶武和我,万一来、万一去的是万得福,最后连我老大哥也低声下气地补了两句:“要是多一个人那就别把我算上,我算个屁不就结了?”
“还是听大春的罢。既然翰卿大老远把人给请了来,总有片语只字可以请教。”钱静农扭头冲魏谊正道,“三爷不也曾推许此子有朝一日或能将所学‘汇入一鼎而烹之’的么?”
我还没来得及接腔,汪勋如龇起大板牙又朝赵太初补了几句:“横竖你己卯年是要教那冤家给掐死的,你一死,咱们不就是八个人了么?”
“总还是没有肖蛇的。”赵太初亦不示弱。
“小六是肖蛇。”孙孝胥低声重复道。
“再加上个小六么,就算我死了,还是多一个。”赵太初嘿声笑了起来,“说你‘痴扁鹊’三字只一个‘痴’字得当,你还不服!依我看,连你这痴子也是多的,也该死了。”
“不多不多!”老大哥又蹿声抢道:“我不算、不算我。二位爷别闹架——俺弟弟确乎是把字谜解出来了,人家十年前就解出来了。”
最后这句话一出口,屋里倏然间寂静下来。李绶武似乎全然未经思索、出于一种反射式动作那样地掏出一枚放大镜,想想没什么可观看的,随手又搁在破圆桌上了。几乎与此同时,其他所有的人(我想甚至连我身后的老大哥也不例外)都把双眼珠子朝我脸上转定。钱静农的脑袋点得更带劲儿。魏谊正把嘴唇撅圆了,却竭力忍住不出声。赵太初和汪勋如原本相互推挤格挡的两只臂膀凝结在半空里,孙孝胥先是摇头叹了口气,见我没说什么,才着嗓子道:“那是我扮美国总统那一年,唉!觉乎着已经是大清朝时候的事了——我怎么也活了这么久了?”
“孝胥老弟!你投胎降世之时,上距大清朝还有好几年呢。我等不言老,你倒端起来了。”魏谊正终于“呼呼”笑了两声,却朝我一伸食中二指,沉下脸色:“既然早已解出,那年我和‘龙教授’越俎代庖,给你小老弟奉上一个学位之际,你却如何不曾略示一二呢?”
“我怎么知道你们是一伙的?”我甩巴掌挥掉他几乎杵上我眉心的手指头,还没来得及警告他不要胡指乱指的刹那间右半身一紧,肩窝已经被老大哥探指扣住。老大哥皱起右边的一条残眉,悄声道:“不可无礼!”
“还有你!”我索性冲老大哥闹起来,“你不是要告诉我有人放了我一枪的事吗?你不说,我说什么?”
“那个不难的,‘白面书生’。”万得福缓缓伸平右臂,往魏、李二人之间那黑洞洞的通道口指划了一下,微微笑着说:“待会儿咱们上四号房看看去,你老弟就没那么多闲气儿啦!眼下诸位爷都到了——魏爷还特地拉着赵爷搭野鸡车从台北赶回来——就是想听听你老弟的高见。无论如何,诸位爷已经等了二十多年了——”
“快三十年了。”汪勋如道。
“差三年才满三十年呢。”赵太初说着,右腕使劲儿一顶,推开了汪勋如的左臂。
就在这个当儿,一直没开口的李绶武突然冒出两句:“不欲可知,岂有所言?”
“说得好!”钱静农说时抬起手来,拢指如提笔,在空中一阵舞写,写的正是两行“不欲可知/岂有所言”,且写且道,“遥想当年案发之后形格势禁,咱六老避之无地,在绶武巢中暂栖了一夜,商量出这么一个隐访之谋。可是得福啊!你自己不也是直到小六投拜到绶武门下那一年,才尽捐成见,肯与我等通声气、同进退的么?那时距万老大去之期,不已有十二年了?”
“呿呿呿!要说‘通声气’是让小六传话、说什么‘见面合计合计’的那一回,则是十二年不错的。”赵太初扯了毛线帽,极之不屑地朝万得福一挥拂,恨道,“要说‘同进退’,却已经是‘一清’时候的事了,这个混账东西有十九年没把咱六老当正经呢!”
“罪过罪过!不敢不敢!赵爷再不肯宽谅,得福这就上九号领家法去。”万得福说着,眼风儿又往我这厢瞟过来,接道,“不过,诸位爷是知道的,当初得福若是未曾穷十二年之力鸠合了三万六千逃家光棍,布下天罗地网、兔耳鹰目,怎么访得出像‘白面书生’这样聪明颖慧的人物给解出万老的字谜呢?既然解得了,依我看,‘白面书生’你——就不必犹豫,尽管赐告了罢。”
“有人不许我说。”我把早就准备好的一个托辞抛了出去,“因为说了对大家都危险。”
话音未落,在这直径不足两尺的桌面上方赫然又爆起一股哄然的喧哗。这一回我老大哥声音最大——可照样没人理他——他嚷嚷的是:“危险?有什么危险哪?上刀山、下油锅、骑虎背、睡蛇窝,有什么好危险的啊?”赵太初说的是:“此子读书皆耐不到终章,哪里解得了字谜?分明是推托延宕之语,你们竟也信了。”魏谊正则蹙眉向钱静农愠道:“看来准是小妮子多事。”钱静农依旧点头微笑,指我一记:“又是个对他有心的,不然何必多事?”汪勋如看似自言自语,实则仍是冲着赵太初顶了几句:“想我神农老祖遍尝百草,不过是浅咀轻嚼;哪须吞根食干、啖叶哺枝?又不是牛!”
嘈闹渐息,孙孝胥才像是等到了不容错过的间隙,抢忙哑着嗓子、像失水的鱼儿那样努力吞吐着气音说道:“危险自然是危险。各位兄台不要忘了,上个月三爷才拿到《肉笔浮世绘》的第二天,高阳就死了。高阳心细如发,少有能及之者。他把书藏了五年多才敢示人,犹且不免于难。各位兄台试想:咱们如此苦苦逼问,是不是有些操急忒甚了?”
“在我看来,这是两码事。”魏谊正道,“高阳手上所掌握者,是那大魔头拨弄权谋、颠倒是非的一部疑案的证据,预闻则涉险,这是毋庸置言的。至若大春所解者,不过是万老的遗言,以万老之闲闲大度来看,遗言要交代的未必是缉凶报仇这一类的事体——然则何险之有?照我说,便是小妮子杯弓蛇影、碎嘴闲舌——”
“不然!如若此子十年之前便解得了《菩萨蛮》中所藏机关,”李绶武终于举起了那枚放大镜,向我一比划,道,“而又从未向人言说,以至于苟延性命到今日,则所谓危险就未必然是什么杯弓蛇影——他方才不是还说叫人给放过一枪么?”
“那件事的确是洪某麾下新帮分子所为。不过,似乎是新丁入籍,又力图表现,莽撞行事了些——咱们祖宗家光棍当下也已经处置了——”万得福急急分辩。
“这儿没有人责备你不会办事!”李绶武睨了万得福一眼,继续向魏谊正道,“三爷也不必责备红莲,说不定她知道的比咱们还多得多呢。”然后,他以一种令人几乎无法察觉的速度向右倾身,在那张麻皮脸几乎贴上我面颊的时候低声同众人说:“一旦这位小老弟想知道些什么的时候,便自然肯说了。”
洋式壁钟钟盒上方的木门在这时忽地打开,里头弹出来半截长了红锈的弹簧,它“咕谷”、“咕谷”地叫了十声,其间没有任何人再说一句话——有某一秒钟里我错觉到自己正置身于一群僵尸或蜡像之间——他们当然都在等待,但是看起来每个人都仿佛因为已经等待得太久而失去了关于等待的任何想望。换言之,他们好像已经把等待的对象遗忘得一干二净,只是维持着看似一息尚存的姿势。此外便仅有一种声音,轻盈如水滴石,每隔半晌敲落一次——后来我才察觉:那是从孙孝胥的下巴尖儿上滴堕到地板上的琥珀色油膏。
在万得福不发一言、引我走向那条通道——或者是我渐感窒闷、自行推身站起,而万得福又恰巧给了我一个指引向通道口的手势——之前,我都在默诵着红莲的名字。之所以那样旁若无人、莫名其妙地站起来,似乎也是一个焦虑的结果罢?其中如果有什么值得说的解释,应该是(在潜意识里)我并不愿意像一具僵尸或蜡像那样想念着她。我站起来,走了两步、或者一步,万得福也起身向右摊开一只指示方向的手掌,那里有一方黑布幔似的通道入口,门框后数尺之外便无任何光线可及。我开始努力回忆着此生第一个可能真正爱过的女人的长相。可是,诚如过去发生过无数次的情况一样,我能够在黑暗中看到的只是许多一闪一灭的局部,是近距离凝视之下人体器官的某个片段、轮廓,最后只剩下十分抽象的线条。犹如捡拾起刚刚组好又立即打碎的拼图板上的某一小块,你还知道它在原图中的位置,奈何随着无法还原记忆样貌的焦虑甚或恐惧,你只能在模糊中逼视更细微渺小的范围,直到一切消失在完全的黑暗里为止。
这时我仍意识到自己所走的是一条直线——至少我并没有转弯,万得福的脚步声也一直在我的正后方一步开外。我也没有思考过人在全无视力的情wωw奇Qìsuu書网况下是否能走出一条直线路径之类的问题。总之,那样缓慢信步前进的时候我一点儿没有怀疑过自己可能是走在一个所谓的“阵”里,也没有设想到,他们提起红莲、搅动起我烦躁不安的情绪,可能只是为了让我毫不设防地步入一个事后我才知道叫“人遁阵”的所在。
“李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