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尽的破烂纸片别有一种象征性的况味——它标示着我和红莲一切关系的起点、终点,以及像禁锢着某个生死交关的重大秘密一般怯于承担情感重量的交往过程。至于抄写在纸面上的艳词更是一个莫名的讽刺,它读起来亦哀亦婉、如泣如诉,仿佛道尽恋人之间刻骨铭心的思慕和惆怅。然而,四十四个字只不过是一副妆扮冶丽的空洞躯壳,一个言在此而意在彼的字谜——一场游戏。
我掏出那封信,随手朝黑暗深处扔了,扬声道:“你们几个老东西谁爱玩儿谁玩儿,我不奉陪了,我玩儿不起——”我的话还没说完,四下里像是猛可间八门大开的密闭电影院,光线纷至沓来,顶天立地一片敞亮——我已经置身在前厅之中。
当先出手在半空之中抓着信封的是孙孝胥,拈指撕开封口,叱叱丫丫地吐着气,道:“什么叫玩儿不起?你小子还没开始玩儿呢!”说时口中气息已然将信封吹鼓、登时爆开,那张纸片刚弹落寸许有余,横里飞过来一支金针,恰恰贯穿纸片当央,金针带着股旋劲儿,直把纸片戳成个风车或竹蜻蜓的模样,绕室飞转了一大圈子。此际但听汪勋如接道:“待我瞧瞧、待我瞧瞧——”话音未落,金针却已叫魏谊正手上的一双银筷子牢牢实实地夹了个死紧,另只手迭忙抢下纸片,“呼呼”笑了两声,道:“君不闻李渔《奈何天》有这么几句:‘终不然闯席的任情饕餮,先来客反忍空枵’——这字谜还是让我这闯席的先品味品味。”怎奈他话说多了,正待垂首展读,指间却空无一物,原来那纸片早被身后的钱静农以拇、食、中三指隔空一抓、犹似擎笔握管的模样给抢了去。钱静农一边颔首微笑,一边环顾众人,道:“此词大春能解得,理当先看个赏。尔等你抢一把、我夺一把,怎地如此没有礼数?”说时三指突然发劲一抖擞,将纸片震得舒展开来。偏在这个刹那,赵太初亢声喝道:“且慢!权听知机子一言:去岁此子来日是癸巳,阳三局,在遁甲盘上看来,天盘、地盘呈甲甲、乙乙、丙丙、丁丁之象,这叫‘天地同干’。今日是癸亥日,阳九局,休门与天蓬星同宫、生门与天任星同宫、伤门与天冲星同宫、景门与天英星同宫、死门与天芮星同宫、惊门与天柱星同宫、开门与天心星同宫,亦是乾乾、坤坤、离离、坎坎之状,这叫‘星门同原’。无论天地同干也罢、星门同原也罢,皆是‘伏吟’——绶武!你摸索我的门道也有三十年了,不会不明白‘伏吟’的厉害。只今无论我说什么,都有人惯同我抬杠,现我不说,你说说‘伏吟’罢!”话才说到抬杠,汪勋如黄须吹掀,龇牙笑斥:“又不是坐轿,哪个同你抬杠?”
“‘伏吟’主凶——”李绶武截住汪勋如的话,朗声道,“所谓‘动如不动/焦恼呻吟’,确是万事不如意。”
“如何?”赵太初像是得了极其有力的靠山,一只高耸的鼻子似又挺翘了几分,当下五指一攒,将纸片攫过来,投入口中大嚼几下,众人只听他钢牙,作响,不一忽儿竟然“咕登”一声,将纸片吞咽入腹,且摩挲着肚腹,道:“各位老兄弟,我还是那两句话:不是不报,时辰未到。想当初各位早我两年出窑,我留下来同得福、翰卿他们一百单八将反复研读这世变之局,时趋所鹜,才益发明白昔日万老画中一丛乱竹所藏的‘己卯之约’,洵不诬也!大伙儿二十七八年都已经忍过,何不再苟且几年、迁延几年?须知到了一九九九年,岁值‘家人卦’——老兄弟们一个比一个淹通,岂不知‘家人’之义正在各自修一家之道,不能知家外他人之事也?换言之,老漕帮光棍就算要重整旗鼓、再出江湖,也得到一九九九年上才能整顿家业,‘由内以相炽也’。眼下大伙儿急慌慌知了究竟,未必占得机先,反而容易失顾生险,乱步投荒呢!”
“呿!”魏谊正一拂袖,隔空丈许以银箸指了指赵太初的肚皮,作色道,“你这叫‘中饱私囊’,还叫咱们‘且食蛤蜊’,简直岂有此理!”
听到这一句上,我却忍不住笑了。魏谊正用了一句俗语和一个典故,都与吃有关。后者出自《南史·王弘传》,说的是沈昭略倚老欠学,不认识年少而才名俱高的王融,还故意在酒宴上向主人颐指而问:“是何少年?”王融不服,自道:“仆出于扶桑,入于阳谷,照耀天下,谁云不知?而卿此问。”王融自比太阳,不免傲岸了些,然而沈昭略本是个草包,的确连“扶桑”、“阳谷”的出处都听不明白,竟然答道:“不知道这码事——来,且吃蛤蜊罢。”(“不知许事,且食蛤蜊”用这个典故,便当是指称人不求实是、但知敷衍。)我之所以会笑出来,也是由于魏谊正的表情,他看似忿忿、实则眼角眉梢具现调侃顽皮的神色——因为这“且食蛤蜊”一方面暗喻赵太初为沈昭略,另一方面恐怕也是拿王融来比拟我了。起码这一室之中堪称少年的,毕竟只我一人。
果不其然,钱静农顿时看我一眼,拊掌乐道:“三爷真会骂人——只不过太初的顾虑未必无理。试想:大春初来之日,也曾明白说到,有人向大春谆谆示警,切切不可持之告人——”
“所以我说是小妮子多事。”魏谊正嘴上硬,却忍不住偷眼觑了觑李绶武。钱静农则一正面容,接着道:
“不然不然,请溯其源——说不定正如当日绶武所谓,红莲也早已知悉了某些秘闻,却碍于什么缘故,刻意隐瞒。哑巢父!我如此作想,你道是也不是?”
李绶武眉一拧、鼻一皱,脸上那不知几千百粒麻瘢像是忽然有了生命,一个个儿浮跳了起来——这可是我头一次见识到他欢悦的笑容,他笑着说道:“都让你说了罢,何必问我呢?”一面说,一面俯身拾起地上爆成一片一片的信封,掏出放大镜来细细勘察了半晌,略一沉吟,仍无烦言,只将纸片悄悄地收进口袋里。
对面汪勋如却将忍不下,冲我斥道:“小子方才在阵中既然憋不住要说,何不就给个痛快?还吞吞吐吐地干什么?”
“人家压根儿没说,哪儿来什么‘吞吞吐吐’?又不是牛!”赵太初这样反唇相讥,倒叫我窥见个态势:这六个老家伙对于《菩萨蛮》中所藏字wωw奇Qìsuu書网谜之应否揭露,其实各有不同的想法。汪勋如显然最是急切,魏谊正也颇欲知其详,赵太初则激烈反对,钱静农似乎认为字谜谜底另有曲折,该俟机待时而解,李绶武根本是成竹在胸,一副隔岸观火、无可无不可的模样。唯独那孙孝胥满脸哀矜,仿佛别有愁闷伤怀之事,端的是心不在焉——然而,就在众人寂寂不语之际,他那张红赤通通的脸却冲我一昂,道:“儿孙自有儿孙福,有些事儿原不该我这行就将木的老朽贫嘴舌,不过,咱们家小五可是个老实孩子,你究竟有的什么心思最好给她个明明白白的交代,嗯?”
我没提防他会岔到这一枝上来,胸臆间一阵紧,像是徐老三形容过的——打着手枪时却给满街的人看见了。我很想硬着头皮答一句:“我没什么好交代的。”可是在这一刻,有一种感觉再也不肯躲藏,它从虚无缥缈之处鸣鼓吹角迢递而来,连这“人遁阵”的铜墙铁壁皆不能抵挡。它撞击在我的心脏中央,让眼前的一切景象模糊消逝,代之而出现的,是昔日小五在美满新城二楼楼顶上的情状:她站在我前面、左右摇晃着身体、为我屏蔽着迎面飞来的暗器。那是一个孩童嬉戏着老鹰抓小鸡的动作,显得多么滑稽。但是有过那么一个片刻,我笑不出来——我看见小五后脑发际插了支簪子,底下露出块青青白白的头皮,她当时正在以生命捍卫着我。
我从来不知道,亏欠之感是如此雄浑、滂沛且顽强的一股力量。它一旦迸出,便滔然莫之能止,逞其颠扑冲撞之势揭露着记忆之中每一处你原以为覆盖完好、掩埋紧密的隅隙。用具体一点的话来描述,就好比推骨牌:一旦在某事上你自觉对某人有所亏欠,便几乎可以在一切事上发现你对所有的人都不免亏欠。
对一只老鼠来说,这负担太过沉重了。我垂低了脸,只手环胸,另只手搓着鼻头,犹似要搓出一句什么像样的回答。此际我一脑子都是闹哄哄、乱纷纷的人影,里头有红莲、有孙小六、有徐老三、有孙老虎和孙妈妈,当然还有家父和家母;也有高阳,高阳身边是我的系主任王静芝教授——我还隐约看见那几个侨生、南机场卖烧腊的老广,以及拎着鸟笼子的彭师父和摘着菜叶子的彭师母。他们之中,有的曾经和我多么亲近,有的则与我仅仅是萍水相逢,有的已经不在这熙来攘往的尘世,有的也许还活着,但或恐再也不会出现在我的面前。然而,亏欠的情感就是这样,仿佛这些人都从你空虚透明的身体里穿越了一下,然后在胸臆间的某处留下了什么,你原本并不想去检视那到底是些什么,可是不行,你非看仔细不可——那是这些人生命的一部分。你想呼喊他们回来,把遗失的那一部分收了去。可是也不行——那是收不回去的一种东西。
“孝胥说这些就是多余了。”钱静农好像看透了我衷怀歉疚而局促不安的模样,忙道,“人家小儿小女之间,有意无情,各随缘遇,岂容吾等老朽之人插手过问?君不见,当年绶武迷上太初的门道,一时得意,向小六说破了不该说的因果,反倒吓得大春胆战心惊,去不复顾,这才与小五渐行渐远的。连绶武都自悔孟浪,从此几乎不再谈天人之术了。如今你又来咄咄相逼,不好不好。”
此言一出,孙孝胥连连点头,下巴尖儿上的油汁益发急速地往地下抖落。倒是凑近前替他补涂膏药的汪勋如朝我一努嘴,道:“其实嘛!我看这位小老弟确实也很为难,才说什么‘玩儿不起’、不陪咱们玩儿的。诸位试想,他要是不说那字谜,便辜负了翰卿的请托;要是说出那字谜,又违背了红莲的嘱咐。可他也不琢磨琢磨,为什么红莲大老远跑一趟,来个物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