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他却明白指示万得福:此事不可与其他人语。
在两年前的那夜里,万得福固然依言行事,却有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直到数日之后——也就是一九六三年的十月九日,才有一则惊天动地的大消息远从日本东京传来。
那是在十月七日的清晨,一个大陆派赴日本来考察的“油压机械考察团”中,有那么一个叫周鸿庆的工程师想要投诚,于是趁着当时台湾方面尚与日本具备“邦交”、且有“大使馆”驻在的时机,悄悄遁离同行人员监视,雇了一辆出租汽车,径奔“中华民国使馆”。不料出租车的司机听错了周鸿庆夹生不熟的日语,却把他带到了附近的苏联大使馆去。有道是:“天堂有路偏不走/地狱无门自来投。”苏联大使馆方哪里肯遂其人所愿?自然依国际公法惯例将之交付日本警方。巧的是,这周鸿庆本人预谋投诚的时候,就怕过早出走,反而夜长梦多,是以拖到在日签证到期,准备返回大陆的一日——也就是签证到期的当天——才一举起事。不料日本政府得到此人之时,已经是十月七日午后,而周氏本人的签证恰恰逾期。日本内阁当局不由分说,将他收押禁见,并且在两个月又二十天后交付原代表团。
这个事件立时引起轩然大波,台湾本地学生不多久便在尚未经由“老头子”的党团授意之下发起不学日语、不买日本货、不看日本电影、不听日本音乐、不读日本书刊的反日运动,“外交部”发表谴责声明,“驻日大使”张厉生则奉准辞职。
这一桩纠纷余波荡漾,一直到一九六四年一月九日,周鸿庆终于被遣返中国大陆时仍未止息。“老头子”授意当局公开抗议,并宣布暂时中止对日贸易。一月底,日本首相池田勇人作了缓和表态,还把亲国民党的前首相岸信介派来作特使,才稍事改善了双方当时的关系。
起初,万得福只能据他所了解的只字片语推敲:万老爷子早在十月二日——也就是“荷风袭月”的小集当晚——从李绶武的名单和魏三爷的旁证上得知:化名“周鸿庆”的莫人杰投诚未果,却几乎酿成极大的扰攘。可是等民间的五大反日运动炒热到高潮之时——也就是阳历十一月上旬的某日——万老爷子忽然感慨地将当天报纸往地上一扔,同万得福道:“‘老头子’果然成事不足、偾事有余!”
万得福一听自然知道这话多的是自言自语之慨,且出言抨击极峰,更非他的身份所可以接腔应答的。孰料万老爷子接着又道:“当初他要是知道我会插手,必定不至于同意;那可不现成是个引狼入室的局面。如今倒好,这样把事情闹大了,反而给小日本一个一不做、二不休的台阶。你看着罢!不出十年,小日本非和‘对面’的勾搭上不可。这么看来,倒是我这步棋下错了呢!”
是后,万老爷子才幽幽向他吐露:原来那莫人杰一直是杭州湖墅一带过塘行的一霸,与德胜坝项氏一家素称莫逆;这交情代代相袭,已不下百有余年。到了抗日战争结束之后,项氏一家转行投资海运,并且将营业重镇由杭州迁往上海。当时作成这个决定且主其事的就是民国十八年在太湖之滨与他万氏主仆二人有过交臂之缘与折箭之辱的项迪豪。至于同一时期的莫氏一家却因为战争焚掠和过塘生意的落伍而凋败了。传到莫人杰身上,偌大一份家业却只余朽木慢船五七条,空头账款几百万,老宅一幢,还有满坑满谷的债务。
莫人杰那年年仅十六,口袋里除了欠条、当票之外,只剩一本祖传的《莫家拳谱》。据闻当时项迪豪即遣人致送书信一封,信中告诉莫人杰:项家愿意承担莫家一切债务,且派人替莫家索回在外所有账款,另于其海运公司之中为莫人杰安插高阶职务,且有干股可以领拿,这些条件只求一物回报,就是将那《莫家拳谱》交给项迪豪研读三日。项迪豪并公然宣称:十六年前在杭州高银巷、惠民街口被北京飘花门孙少华父子当众羞辱之仇不可不报,然而若要报得此仇,恐怕非修习莫家拳不能奏功。武林史称“人言项、莫双联手/天下无敌水无边”,则甚望莫家贤弟成全则个云云。
提出这种财大气粗的要求,即便是再优渥的条件,也不免贻笑武林方家——起码还会落一句有失厚道的指责。在莫人杰而言,他大可以相应不理,设若果尔因为境遇实在窘困而不得不答应了这笔交易,江湖上也未必招人什么议论。可此子却做了桩怪事:他一方面回信答应了项迪豪,且央送信人将《莫家拳谱》的上册随信附致,并于信中解释道,由于祖传拳谱仅有一套行世,并无附本,而仓促间来不及雇人将下册抄绘完竣,是以先行奉上前半卷八八六十四式,一俟后半卷抄绘完成,即另请专人送呈,且无须归还。
项迪豪收到书信和半部拳谱可谓大喜过望,当下赍发一个财务专员小组,夤夜奔赴杭州,解决莫家一切债务,还在三日之内收讨了大部分积欠莫家许久的账款。不料到了第四日头上,这财务小组成员中的领事者吴某却在商会会馆的待客小厅中目睹一桩奇案:一个头戴黑呢帽、身着黑西装的不速之客忽然举枪射杀了莫人杰。那人行凶之前还大义凛然地训诫了莫人杰一番,说什么莫家出了这样一个不肖的子孙,居然为了区区几个小钱就出卖传家之宝,日后势必要在江湖上平添无数恩怨是非。且北京飘花门孙氏向来行侠仗义,抗战期间在沦陷区亦捐输粮饷物资、支援游击部队,于国家社会,皆有殊勋奇功,岂容宵小之辈横加扰犯?此番老漕帮光棍为着民族大忠、家国大义,出手制裁,也是当仁不让的行径——这些话,都是要莫人杰死得瞑目,也显示光棍明人不做暗事的风范。话才说完,当场掏出一把连发盒子,照着莫人杰胸前就放了三响。
奇的是:这个案子只找着了弃置在现场的凶枪一把,还有刺客遗留的灰色毛料围巾一条。目击此案的吴某为了作证的缘故,不得不在杭州逆旅羁栖竟月,还亲自参加了莫人杰的丧礼。然而杀人者逃逸无踪,市井上却谣诼纷纭。有人说这是老漕帮向与搞海运的不对头,此中仇连怨结,可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毕竟当初粮米帮庵清南北输运粮米的生意正是在光绪末年废止的——之所以废漕,也正缘于海运之大兴。从这个背景上看,老漕帮出手杀一个在江湖上已无依无傍的莫人杰并非为什么大忠大义,却是为了积世累代的嫌隙。
另一个说法,则是北京飘花门孙少华年事已高,自知当年在通衢大路之上所折辱的对头如今已成富家巨室,既非赤手空拳所可力敌,又没有豪资恒产得以干拒,索性假借老漕帮光棍的名义阻止莫人杰为虎添翼。
以上这两个谣言一南一北,分别在上海和北京两地传出。最初只在下三流市井间口耳交递,时日一久,竟然登上了新闻纸。老漕帮这边有万老爷子沉着坐镇,消息虽然传出,余音却直似石沉大海,全无一点动静声响。可到了北京的孙少华眼下却不是这么个光景了。孙氏自负神功盖世、英名亦震动九州,岂容小报记者信口雌黄,横加侮蔑?消息见报当天便身着本门礼节袍——在一身透青闪绿的玄色长袍上还披着一条名为“飘花令”的雪白丝巾,大步走到那报馆门口,厉声道:“孙某行走江湖,一生无他,凭的便是‘正大光明’四字。贵报误信谣诼,损我清誉,孙某不过是一介匹夫,却往何处申冤?——不如就此卸了贵报的招牌,以昭公信!”说完这话,满街看热闹的人只见他站了个不丁不八的步子,那一身玄色长袍却好似一只硕大无朋的气球一般鼓了起来。他肩上的“飘花令”白巾则无风自舞,霎时间飞入了半空之中。众人尚来不及详观上下,这玄袍已倏忽缩紧,方圆百丈之内的各色人等但觉胸口猛地承受到一股极重且极热的压力,只听“轰”的一声巨响,空中原先旋舞飘飞的白巾已碎成千万片杨花一般大小的白点,纷纷向报馆的楼窗射去——偏就是:白蟒冲天吹骤雨/玄龙踞地卷残云/豪侠独扫千夫指/天下何人不识君?
如果说孙少华“出手”了,未免言过其实。因为他自始至终不过就是那样不丁不八地站着,双手也一直藏在袖筒之中、倒背抄身后。换言之,“玄龙踞地卷残云”之句所形容的便在于此——对这么一家不经查证便毁人声名的报馆,他老人家根本是不屑“出手”的。
然而若说他并未出手,似也言未尽实。因为这报馆偌高一幢三层的楼房便在这转瞬之间教那碎成千片万片的白巾给砸了个满目疮痍。窗门上的玻璃尽成齑粉不说,连楼顶上的屋瓦也寸寸斑斓,无一块完好者。正面青石砖砌成的楼墙更是好似蜂窝麻面的一般,累累落落,看上去又如一位大匠以之为幅员,画了一张布满雨点皴法的山水——只不过落笔之处的墨迹是白色的。
一击之下,不过是一吐息的工夫,众人却好似看罢一场生龙活虎的恶斗。在场千百个男女老少驻足失声,不觉久暂。也不知到什么时候,有人惊觉过来,叫了一声:“好!”这才唤醒大家,纷纷鼓噪、喝彩,兼之杂嘴杂舌地议论起来。而孙少华本人似乎对周遭这一切吵嚷喧哗全然无动于衷,只瞠瞪着一双如炬又如电的眼眸,直登登地怒视着那报馆的楼宇。如此过了几有一刻钟之久,远处的行人、近处的观者不知不觉地辐集辏至,将这飘花门的掌门巨子团团围在核心,仿佛瞻仰一座石雕铜塑的巨像。又过了半晌,这层层叠叠有如一圈圈潮浪般的环形人墙深处才忽地传出一声喊:“孙掌门的气绝啦!死啦!”
那一年孙少华的独子孙孝胥年方而立,成为三百年来飘花门历任掌门人中最年轻的一位。然而,他就任大位之际却登时宣布:飘花令巾已碎、传袭信物也无由复得,飘花门就此封门绝派,从此孙氏一族人丁不再涉足江湖,更不过问武林是非。
但是,老掌门人这突如其来且威武壮烈的一死固然羞辱了那报馆,却仍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