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东西——她那神情里有很多东西,就没有操心。我当时说不上来,日后见识的女人多了——比方说有一个叫红莲的——就知道她们在用那种水灵灵的瞳光似乎十分专注地看着什么,还外带叹一口大气的时刻,其实满心只有一个念头:说得文气绉绉一些,那念头就叫向往;说得简单平白一些,就是想着另一种生活,羡慕着自己永远也不可能成为的一个状态。
自从四五年前小五在植物园里卸下我的小拇指关节,又马上给接回去的那一次之后,她这是第一次找上我、央求我,虽说我还是想摸摸她那一对奶帮子什么的,可毕竟我已经是个大学生了、是个体面人物了,答应要帮她一个小忙,便不该存什么坏心思了。眼前明明是要帮她找孙小六,只看她这模样,我却又有了别样的想法。
可以称之为一种皮下给通上电流的那感觉,我的小肚子到胸膛之间豁地发起烧来,立时想起刚读过的《诗经》里有那么两句:“有女怀春/吉士诱之。”仿佛被小五那神情漾了一下,连带地漾出来下面这一连串的感觉:也许她本来就不急着找她弟弟的——反正打从孙小六出娘胎以来,每过几年就会忽然间没来由地消失一阵,过个一年半载人又忽然间没由来地回来了。这事原本吓得他一家人全都六神无主了,孙妈妈还闹过一回自杀,孙老虎报过两回派出所,结果孙小六就有办法儿傻不愣登地回家叫门,一打照面谁也不认识这孩子了。他居然在外头还长大了。第一次那年我上小学四年级,孙小六两岁,等我上五年级的时候孙小六突然就回来了。第二次则是我和他被植物园驻警抓去按指模、录前科之后不久——当时我还真以为他给关进去了——那年孙小六不过七八岁,我则大约是刚念上高中的光景。我还记得,就因为小五不让我摸,我也只能拿欺负孙小六这种小把戏来泄愤。结果孙小六又没头没脑失踪了大半年,回来的那天晚上他忽然跟我说:“张哥我以后说让你找不着就让你找不着,绝不盖你。”“盖”是那些年里小鬼头流行的词儿,意思就是欺骗、唬弄、吹嘘。孙小六确实没盖我。日后我——其实不只我,咱们全村的大孩子,甚至我相信这世上自凡是见过像他这么孬蛋的人——只要是动起手脚准备欺负他,他就有办法在一眨眼之间脚底抹油,溜它个不知去向。
有了第二次,孙家显然准备了还有第三次,却总不成把孙小六用链子锁上、笼子关上,于是这看管保护之责便落在了小五的肩上。孙老虎警告小五:万一孙小六又没了,他就把她的屁股打成两半儿。小五把话同我说了,我说人的屁股原先就分成两半儿,不信你摸摸我的。小五说你嘴贱。
我嘴是贱,可情思却是炽烈、真实又纯洁的。已经是二十岁的人了,我还没亲过女孩子的嘴,也还没抱过女孩子的腰;现在我成天想着这个。不管街头巷尾哪个女孩子多看我一眼,我就想他妈这是“有女怀春”,我总不好意思不给她“吉士诱之”一下子——一般说来,这只在空谈瞎想白做梦的程度。可眼前的小五那神情大是不同——我怎么看怎么觉得她不像是替孙小六或者她那眼见要捱揍的屁股担心;我怎么看怎么觉得她像是等着我上前搂住她,说:“我带你一起走了算了。你爸找不着我们,谁也找不着我们。我们就去过另一种生活。”
我想“有女怀春/吉士诱之”不过就是这么个意思。不过我是大学生了,大学生在我们那个年代偏就有那么一点自我高贵感,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都舍不得说;只要不说,就显得这自我比旁的什么都高贵了起来。所以我便直愣愣盯着小五,屁话没说,鼻血却差一点儿流出来。彭师母倒似乎瞄了个仔细,一面递了另一把韭菜给小五,一面道:“说什么找小六?我看你们俩魂不守舍、魄不附体的,有什么大不好说的体己话儿,还不趁着旁人不在便说了罢!待歇儿人一多,嘴一杂,可不就要懊悔了?”
“是他说——”小五斜棱棱瞅我一记,嘴唇儿一噘,嘟囔道,“是他说找着彭师父就找到小六了。”说时脸一红,扭身朝外走,边走边跟自己的脚尖说,“彭师父不在我就回去了。师母再见。”
我想跟出去,又觉得这么做很不够体面,一时之间上下半身好像分了家——两条腿杵着、两只胳臂却不自由主地摆了起来。就在这一刻,彭师母冲我挤了挤眼子,说了段让我好一阵忘不了的话:“脚巴丫子长在人家腿上,要找彭师父人家不会自己来?要由你带着才来得了么?不明白人家心里想什么,就由你带着走到天边儿,你能带人家找着什么来?”
我记得,乍听之下只觉那又是彭师母经常使用的一种绕口令式的语法,街坊邻居都说彭师母把什么话都能讲得像绕口令似的,其实是一种毛病——她年轻的时候得过肺结核,长过一身骨刺,叫煤球给熏坏了一部分的脑子,后来还中过三次风,有好几年记不住任何人和事,最糟糕的是到了四十岁那年开始越活越回去——所谓越活越回去就是和现实的世界渐渐失去联系,经常退回她三十九岁以前的生活之中。据说从我进了大学那年开始,彭师母只合是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了。情况好的时候还能稍稍应付一下简单生活的应对进退,情况坏的时候便只彭师父知道她说什么的时候想着的是几十年前的什么事,因为只有彭师父知道那时候发生过什么事。
可是彭师母那几句话似乎隐隐透露出一些让人越想越有意思的意思——不明白人家心里想什么,就由你带着走到天边儿,你能带人家找着什么来?
也许这是彭师母自己忽然又回到她当姑娘家的时候迸出来的言语,也许是她操之过急地想要把小五和我当成一对花前月下的小儿女来看待。无论如何,却把我给吓了一跳:我哪里想过真要把小五带到什么地方去呢?我又哪里知道过小五想到什么地方去呢?说得下三滥一点:纯粹只是我有那么饱饱满满的两丸子管油,想找个马子给它放一家伙,非常之肉体的。可是经彭师母这么一颠倒,犹之乎我这是要往小五家下聘的阵仗——这可不成。我大学还没念完呢。
当时是一九七七年,第三度失踪的孙小六只有十二岁。等他再度现身的时候人已经长高了半个头,下巴和脖梗之间生了喉结,嘴唇上方稀稀疏疏长着几茎鼠须——我看见他的第一个念头是猜想他底下一定也长出毛来,恐怕也有了管油了。他则眉开眼笑地说:“听说张哥要娶我姊啊?”
“娶你妈个头!”我没好声气地说道,同时横眉斜眼又打量了他一阵,“这回你又多久没回家了?”
“一年多了。”他抬手抓抓后脑勺,仿佛他后脑勺上有个开关,不抓一抓说不出话来。
“干吗去了?”老实说,这是顺嘴一问,我根本不关心他去了哪里、干了什么,“你走的那天警察在抓鸭蛋教,都以为你也给抓进去了。”
孙小六苦苦一笑,又抓抓后脑勺,还摇了摇头。意思似乎是说:没得说。
在我们所居住的西藏路、中华路这一带,当时总共有三大块老旧的居民住宅,六个日式建筑平房的公教宿舍,四个改建成四层楼公寓的眷村。几乎每个以里、村为衔的区域都时而会有三五个或七八个少年郎失踪一个时期的情形。所谓失踪,那是对外人而言;家人却非常清楚,少年郎是给关进观护所里去了。情况严重些的还不只观护所——一般人称那种情况叫“交付管训”。对街坊邻居交代起来,家人通常会说,孩子到南部亲戚家读书去了。没有谁相信,也没有谁拆穿;因为谁家不会出那么点儿事呢?
可孙老虎算是背了黑锅。他课子甚严,从不假辞色。他的大儿子学名就叫大一,二儿子叫大二,往下大不起来,一路小三小四小五小六下来。五男一女,除了大一、大二练过几套拳法,早早就送到南部读幼校、官校去了——他们还真是“去南部读书”的——之外别说没有人混太保,连拳也没学上。据说都是因为小六在两岁那年突然失踪,孙妈妈闹自杀,好容易救回一条命来,人却变得有些痴痴呆呆。之后孙老虎绝口不提拳术之事,只日日早出晚归开他的计程车。有一回到了下半夜碰上三个劫车的恶客,孙老虎真人不露相,硬是让人家抢走了两千多块钱不说,连肋条骨都给打断了一根。即令如此低头做人、哈腰处世,无奈孙老虎长相凶恶,认得的人又总说他会武功,就连系裤子的皮带里都说藏着软钢刀。是以孙小六七岁那年失踪之后不久,村子里就谣传他当了小扒手,失风被捕,送进一个什么教养机构里去了。
这一回孙妈妈没闹自杀,逢人就解释:孙小六是叫拍花贼给拍了去,恐怕凶多吉少了。村人皆以为孙妈妈此举无异是做贼的喊捉贼——试想,哪儿有一个孩子两岁时给人拍了去,过一年又无缘无故给人拍回来了?再者,就算发生了这样的事,怎么还会发生第二次呢?
大约也就在那段时间里,孙大一和孙大二给送进了军校,小三、小四则接连被扔进修车场和钟表店当学徒。孙老虎对外人没说半句解释的话,只在那年我考高中放榜的当天,他把计程车开到我家大门口,说是在收音机里听见报了我的名字。他执意要免费载我们一家三口去贴榜的某大学门口看个榜,荣耀荣耀。在路上,他对家父、家母说:“我父亲十八岁生我,一丁单传,他老人家催着我早早成家、养儿育女;我十六岁结婚,一口气生养了六口,却没一个成材的。还是张大哥、张大嫂福德深厚,培育出这么个好儿子。”
家父、家母闻言谦逊了几句,且特意表白他们的儿子考上的也不是第一志愿,论出息还早得很。我心想,我得罪谁了?可孙老虎接下来却说了番怪话:“一个家里没个读书人不成。我老大、老二现成是投了军,小三、小四做了匠,小六合着是半个傻子。只小五聪明伶俐,可惜是个女的——如今我只能巴望她嫁一个读书人,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