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十要”益显神奇奥妙了。加之以丐帮弟子不甘落居人后,自要表示本帮曾“参赞盛事”,从而也争着出面宣称:“武藏十要”确有其物,原为山西大同丐帮所持所有,只不过为白莲教徒众劫得,而后下落不明了。
丐帮这一方面的说法只有极小的一部分略近真实,那就是,在山东泰安泮河之上、通西桥下的桥孔之中的确有那么一十二颗佛头堆置着,然而白莲教并未真正“劫得”这批样本,只那负责验收的教亲和先遣送货的叫花子吵闹扭打之后,双双跌入泮河,一齐溺死了。从此非但这十二颗佛头沉埋湮没,另外八十四颗也没了着落。
然而国民政府古物保管委员会中有一名小小的科员却不肯死心。此人祖上也是世代相传的练家,一门扑刀赶棒的武艺可以上溯自江南八侠排名第六的吕元。其谱系如何,后文中另有交代。而这科员也不是别人,正是《民初以来秘密社会总谱》的作者李绶武。
自民国十八年九月,古物保管委员会的干事常惠提报了一份“云冈石佛失窃清单”之后,李绶武便辗转反侧、日夜思服,总觉得这份清单虽然堪称完备,但是从头到尾欠缺一个最基本也最简单的怀疑:为什么是这九十六颗佛头,而非其余?李绶武之所以如此作疑,也不无受了那江湖上关于“武藏十要”的传闻的影响。是以在同年十一月便变卖了所有的家产,辞去古物保管委员会的差事,到处打听山西大同丐帮邢堂主的下落。忽忽两年多的岁月过去,才于民国二十年底,由一个改行经营河道木材运输生意的前丐帮弟子那里查探出来:邢堂主去了南昌。李绶武所知极为有限,不外是邢堂主的名字叫福双,离开大同之前曾折断青竹竿、摔碎破陶碗、扯烂布口袋并且以敲门砖自击天灵盖直至砖石化为齑粉为止。毁弃这四般物事是自请其罪、逐出帮外,从此不许乞讨度日的例行仪式。表面上邢福双这样做是由于搞砸了和白莲教之间那笔交易,以示负责的缘故;另一方面也有人怀疑他是不是的确在石窟中得着什么秘宝,索性演一场苦肉计,然后挟宝远遁去了。是以向李绶武透露消息的那木材运工意味深长地多说了几句:“不只你老弟要找他,咱们大伙儿这不都‘砸了饭碗’,四出寻他来了么?”
李绶武至此益发坚信不疑:邢福双手中必定握有一些和“武藏十要”有关的秘辛,甚至就是部分或全部“武藏十要”的内容。然而在民国二十年底二十一年初的那个冬天,李绶武费尽千辛万苦,餐风宿露地追到南昌之际,只听说邢福双加入了另外一个叫“蓝衣社”的组织,却没有谁再见过他。以李绶武的家学渊源,对江湖中人、武林间事,可谓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了,连那“武藏十要”的名目、传承,都是《民初以来秘密社会总谱》一书率先拈出的。但是他却从未听人说起过什么“蓝衣社”、“红衣社”之类的组织,这一下好奇之心大发,逢人又查问起“蓝衣社”的情实,差一点送掉了性命。
也就在李绶武在南昌被“蓝衣社”分子逮捕、密囚、加刑又释放而加入这个组织的同时,欧阳昆仑已近五足岁了。这孩子与通西桥下那堆佛头算是有缘——他日日晨间醒来便吵着要去同佛祖玩耍,其间竟有三年之久。欧阳秋、顾氏万般无奈,只得顺着这孩子的脾性,每当欧阳秋在家开坛说武,顾氏便带着小昆仑去至桥下嬉戏。孰料这一十二颗佛头上确实藏着几部机关,本不该落在这孩子身上——这,却又要向邢福双那头说去。
当初邢福双奉命潜至云冈石窟,书间扮作游人香客,随前来观赏参拜的旅客四处走看,可怎么也看不出白莲教要九十六颗佛头的门道。于是到了夜晚,他又私下潜入各个石窟,爬到各佛像的身上、头顶仔细勘验。一连数夜下来,忽然在一颗佛头上看出了蹊跷。
这位于大同市西郊二十五公里,沿武周河北岸开凿的石窟占地不过一公里见方,但是中、大型的石窟就有五十三个,小型者更不计其数,早在北魏文成帝和平初年——也就是西元四六年——已经开始凿建,诸佛造像几乎都是挺鼻、垂耳、圆脸、耸肩、肥胸,乃受印度西北方犍陀罗风格之影响。释迦像最多,多宝佛、定光佛、弥勒佛次之。无论站立、半跏、倚坐、交脚等身姿皆有。
邢福双最早发现异状的两尊佛像是在接引佛洞之中——两佛对坐,状如文殊与摩诘之对话。邢福双爬上东首的一尊背后,踩抵佛肩,只手按住佛头,另只手持火炬一照,发现那佛顶之上居然凿着四四一十六个孔洞——这佛祖又不是和尚,头上烧如许戒疤是何道理?邢福双一面凝想着、一面将就着摇曳的炬光摸摸佛头上的孔洞,又摸摸自己的头顶,摸过几回,忽然觉得四肢百骸顿时间舒爽轻盈起来。于是打起精神再仔细摸了两回,又发现了另一个门道——原来这四四一十六个孔洞凿得有大有小,正与常人较有力的四根手指头径围相合。于是可以看出:那其实是四组分别以四指压按头顶穴道的图式。这一次邢福双再将炬火移交左手,换了惯用的右手四指朝其中一组穴图比了个准,往下再一按,只觉四指仿如插进了一堆又柔又软,且深不达底的冰水之中。
邢福双登时吓傻,抽手悬空,而人也没什么异状,只觉耳聪目明,可以在夜暗之中看见且听见数十百丈以外的纤毫之物、草芥之声。这一来邢福双知道自己得了宝贝,随手在佛身上打灭炬火,瞠起好一双亮昭昭的夜眼,再插第二式。四指落穴,好似插进一团温热却并不炙烫的火苗里,亦复深不可测。待他再抽起手来,浑身上下的经络却自行冲撞周流个不停了。至于那第三式,四指甫下,如迎空飘絮,骨肉筋皮全给不知何处旋起的一阵疾风吹得七零八落。可待邢福双抢忙收指的霎时之间,他一个没站稳,却从大佛肩上跌了下来——实则这也不是跌,而是像一根全无重量的羽毛那么晃荡着落了地。直到那第四式上,邢福双才遭了道儿:四指按处,但觉指尖触着了比针还尖、比刀还利的锋锐之物——他不知这叫触电——而这尊佛头上的四组穴位的法式正是“文殊无过瑜伽”中叫人以指按顶门,体会、修炼那水、火、风、雷四种人体所能达到的最高境界——所谓清澈灵明、温煦柔暖、轻盈飘摇和暴烈焦躁的“四至四自在”,这“四至四自在”也只是“文殊无过瑜伽”中的一小部分而已。
邢福双在顷刻之间开发了自己身体上的四种特异功能,一时还以为已经可以独步武林了,赶忙纵身要到对面另一尊佛像头顶瞧个仔细,不料他从第三组指法的穴式中刚侥幸成就的一个“轻盈飘摇”之境已然可以使他翩飞无碍,他这一纵身,用力过猛,居然直冲窟顶,当下撞塌了一角石壁不说,头骨也给撞裂了,鲜血和着脑浆汩汩溢出,人也昏死过去。
不消多想,这邢福双是贱人歹命,甫练就的一点“文殊无过瑜伽”皮毛又还给了诸天佛祖。可他夜深独自悠然醒转之际却依稀记得些许:佛头上有穴位图,应非等闲之奇货。至于剩下来的那段奇遇,也直要到他遇见“蓝衣社”的一个白无常,给打了一针,才又想起来的。
且说邢福双折腾了大半夜,好容易捱到天明时分,真是一番地转天旋、头昏脑钝。再爬上这接引佛洞里的另一尊大佛之际,所凭仗的只是些许本能的、直觉的意识。他见这佛头顶上也有四四一十六个孔洞,但觉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先前的奇妙经历。当下忖道:佛头凿洞,颇不寻常,其中必有缘由,何不多找些帮中弟子来数看数看,究竟哪些是打了洞的?哪些又是未曾打上洞的?
也不知是那一跤摔的成分大些,或是叫先前那佛头上所显示的第四组穴式给殛的成分大些,总之在接下来的几天里,邢福双不停地闹着个同样的“撂爪就忘”的毛病。这“撂爪就忘”是北五省里共通的土话——这些地方的乡野人相传,十二生肖中排第一位的老鼠有预卜先知的能耐。常见老鼠静坐一隅、抬起前脚,凑近口吻,乡人便说那是老鼠在“掐指一算”了。可老鼠虽然会算,却有个要不得的缺陷,那就是它们的忘性太大,只消前爪往地下一撂放,就把算出来的一切都给忘了。于是乡人便称这健忘之人为“鼠哥”——可怜邢福双夜探佛窟,平白落了个健忘之症,还到处惹人在背后笑骂一声:“鼠哥!”着实十分冤枉。
闲话休提,虽说邢福双伤了头脑,毕竟人不是个笨蛋,身边又常有本堂弟子提醒,是以终于在五月间数出了云冈石窟中打了洞的佛头数目:果真是九十六个。然而也因为这不大不小的毛病,延误了三月间交货的程期,害得白莲教亲既没有“武藏十要”得以示众,也没有石窟秘宝的“小缘法”、“大缘种”得以招摇,只好附和小刀会的阴谋立论,嫁祸给老漕帮和国民政府,造出一番扯不清的讹谣是非。
这番延误在白莲教损失不小,可在丐帮却更是元气大伤。他们花了上百之众的人力,斫下佛头、运出山西,还一路载到山东地头上,先遣交货的叫花子一入泰安便浮尸泮河,后首顾看剩余八十四颗佛头的四十多口子乞丐闻声便吓破了胆,要问邢福双拿主意,谁知邢福双又犯了毛病,应声答道:“拿什么主意?”
“还有发圆小(八十四)个佛头,该如何处置?”一个乞丐斗胆追问道。
“发愿小的佛陀济什么事?发愿大了那佛陀才灵光啊!”邢福双两句答非所问的话一出口,众丐情知这堂主也担不起事了,当下一哄而散。有的就地找堂口挂号投门,有的回山西丐帮太原总堂报信,有的就跟个溜出裤筒的屁一样——没了影了。邢福双回过神来,再欲鸠合众人,身边只剩下七八个要回太原总堂的乞丐。这一下懊悔不及,索性随他们上太原总堂自请罪责,折竿摔碗、撕袋击砖——妙的是,这敲门砖往他天灵盖上三击而粉碎,把他这健忘之症给打好了一多半儿——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