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稍早,一部分出身自当年那南昌剿匪总部的干部,再加上些黄埔出身可是未及在北伐诸役之中力战殉身的二流军将,以及“三民主义大侠团”这一系的领袖当真在南京成立了一个叫“三民主义力行社”的组织,由贺衷寒、康泽、滕杰、刘健群、邓文仪、桂永清、丰悌、胡宗南这些人、这般的座次为核心小组。戴笠因只在黄埔六期读过一阵骑兵科,根本没毕业,是以排名尚在丰悌之下。当然,无论如何议定座次,那“老头子”——也就是天下都招讨兵马大元帅——仍居首脑。依照他的意思,黄埔一系既然在北伐之中精锐尽失,何不在吸收这一系出身的同志之时条件稍稍放宽一些?一俟加入之后,执行的纪律便要严一些。相对地,如果在吸收其他学校的青年志士方面,由于出身隔阂、底细未能洞见,则在加入之际的要求便需严一些,而在成为组织的一分子之后,执行的纪律则放宽一些。如此才不容易流失人才。这就是“三民主义力行社”成立之后所发展的第一个收揽各方人才的机构,叫“复兴社”,算是“力行社”的下层单位。那不远千里而来,一意追查邢福双下落的李绶武吃尽苦头,大约也就在居、邢二人来到山东泰安的时节成了“复兴社”的一分子——这些枝节,暂且按下不表。
倒是在“三民主义力行社”之下还有两个外围组织,一个叫“革命军人同志会”、一个叫“革命青年同志会”,算是承上启下的决策执行机构。这么一来,组织发展突然庞大起来,非但黄埔嫡系、“老头子”的亲兵成为骨干,其余如北洋时代在北京成立的陆军小学、陆军中学以及保定军校的毕业生,有许多失业赋闲、无所事事的也来登记加入,仅一个多月之内,报名加入成为同志者竟然有七八百人。“老头子”龙心大悦,遂批准开办了一个“特别研究班”,施以三个月的训练,期满之后,便派到“复兴社”下属各级的单位里去,有的成了报社干部,有的成了名为“消费合作社”,实为“老头子”辖下的会计和贸易机构的财务技师,也有的给分派到地方上去发展再次一级的单位,还有的成为戴笠原先那个“大侠团”特务机关的新血。
正因这是个草创时期,被称为“新血”的青年同志倏忽涌入,人人只要口称拥戴“老头子”、报效“一个党、一个领袖、一个主义”者,便很容易蹿身出头——即使绝大部分的“同志”实只因为不事生产、百无聊赖,想来混口饭吃;未料一旦加入之后,穿上深蓝色中山装上衣,土黄色卡其长裤,看上去居然十分齐洁整秩,顿时人模人样起来,颇有几分可以救国救民的自我高贵感,竟衍出个“蓝衣社”的诨名儿来。
在这些号称“铁血救国”的同志之间,就发生过一桩奇事。那负责训练特务的戴笠自己生性狡狯狐疑、行踪诡秘无端,仅仅是化名就有七八百个,可谓三日一更、五日一易,为的就是叫人捉摸不清,众人在背后也多以“老板”二字称之,“老板”知道了也非常得意。也正由于“老板”不喜暴露本来身份面目,底下的特务们也有样学样,时而改姓易名,引以为乐。有那么一回,一个叫陈意敏的青年填报了一份差旅表,随手失神,签上了他那几日在外查察市井琐事轶闻的假名“周焕”。可这整一个特务机关之中并无“周焕”其人,核发差旅费的人转念一想:莫不是“老板”突然又更改了名字,却未及以密码告示?如此一来,便不敢造次,遂额外贴补了一大笔钱钞,另以黄封纸包裏上呈戴笠签收。恰巧戴笠前脚出门,陈意敏后脚来送谍报,摊开宗卷一见“周焕”之名赫然在黄封上,登时吓傻,还以为另有某同僚检点了自己在外招摇的秘闻上报,遂匆匆窃去黄封,溜之大吉。嗣后这陈意敏发现封里竟然是一大笔款子,更怀疑这是“老板”有心试探他的操守作为,便益发不敢回头归建,索性又改了个名字,远走高飞了。
这些个冒乱无绪、诡谲多疑的事体可谓层出不穷,却与居、邢二人各怀鬼胎的泰安之行有着草灰蛇线的关系。
且回头说这居翼派出两个精干的手下同嫚儿的娘母女四人前往九丈沟看船,邢福双心里便犯起了嘀咕:这一下岂不要破皮露馅儿了?——当年他把那八十四颗佛头沉河掩藏的所在正是九丈沟,可是叫居翼给打了一针“通仙浆”之后,他胡乱应付的“吐实”之辞却是泰安的泮河。在当时,邢福双只求苟延性命,以待来兹;孰料居翼果然为他露的那一手“四至四自在”的武功而倾倒不已,竟尔当真将他收纳为股肱。如今来到泰安地头上,原只盘算着在泮河里假意打捞打捞,自然不会有什么收获,届时便推说河水冲流,也许还能拖磨一阵,甚或在费了偌大心力之后、如此劳而无功,居翼也就心灰意冷,不再逼索了。可是人算不如天算,他们这一行四人一到泰安,便打听出这一户船家凑巧多了一条闲船,还偏就泊在九丈沟。
正在这厢做贼心虚,不知还能想出什么应对之计的时刻,邢福双忽听得门外极远之处有人发出一声惨号。此际居翼正口沫横飞地向嫚儿的爹讲论那三民主义如何精微、如何奥妙,比之拟之如一部极其高深精湛的武学之中最为玄奇的“捉摄心法”,如此一打比方,那嫚儿的爹才勉强有了些精神——可这二人却未暇听见那声号叫。邢福双听了个真切,自然便加意侧耳聆之。果不其然远处是有动静:一阵清脆敞亮如出谷莺啼的吆喝紧接着传了来,听着竟像是有个三五岁大的孩童正在叫嚷嬉闹。
又过了约有三五吐息的片刻辰光,号叫之声又起,兼杂着慌乱急碎的脚步——这一下连居翼也听见,登时一皱双眉,道:“出了什么事?”说时冲身而起,一跃飞出丈许开外,顺势拉开屋门。便在此际,邢福双也猛可想起来:号叫之声听来甚是耳熟,不正出自那两个随同居翼前来的青年特务之口吗?
门开处,居翼、邢福双还有嫚儿的爹俱被这眼前景象惊诧得目瞪口呆,连鸡皮疙瘩都浮鼓而出、不能稍息。
嫚儿这一户人家临河而居,门口有那么一块土地平旷的场子,以河床巨石铺成,场子方圆总有八九十丈,呈一斜坡之势、倾入河中。这般堆叠,一来自是为了让居处所在的屋宇更高一些,以免暴雨洪流一来,水涨屋漫,成了灾殃。此外由于这巨石铺成的斜坡比较光滑,仅需两人四臂之力,便可以将一条货船自河中纤拉上岸,再垫以防滑的“衬枕”,便可以修缮、髹漆,是十分便利的一种设计。北五省里靠河的船家称这种有石岸可靠的地理为“镜面码头”,是航伕生意的洞天福地——这种“镜面码头”若是倾斜角度较大,寻常人丁还很难从河畔攀爬而上。拥有这种“镜面”的人家往往夜不闭户,因为那些偷鸡摸狗的宵小要费很大的气力才能爬上坡来而不致失足;这样的“镜面”非熟手练家不易出入,是以又叫“高人码头”。
但看嫚儿家门口正是这么一款“高人码头”。旁边原有条石阶小道,平日便供嫚儿的娘母女行走。今日这四个外乡人来到河边,说要赁闲船一艘,娘儿俩便领那两个青年沿河去九丈沟验看,另指点居、邢二人自一旁小路拾级登坡。换言之,那两青年并不知道旁边还有石阶可以通行——这可就应了那四句老词儿:“善恶终有报/天道本轮回/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
验看船只便验看船只,孰料那两青年眼见嫚儿的娘颇具几分姿色,九丈沟又四下无人,登时起了歹念淫心。先是假意尿急,临河便掏出那话儿撒了,一面用言语勾挑。嫚儿的娘是个烈性妇人,哪里容得下耳目中有这样污秽?本想仗着母女皆水性娴熟、泅术精到,就一跃下河、游回家去也就是了。可她转念一想,家里那两个人物虽然穿着体面,恐怕也是些牛鬼蛇神,且河水叫这两人尿得肮脏,更不忍下水。于是抱起嫚儿,扭身便往回走。可那两人欲火燎身,已成熊熊之势,哪里肯就此放过?遂一前一后、时左时右,或兜或拦、忽攫忽挡,随即更亮出了匕首来。嫚儿的娘顾得了东、顾不了西,不多时左支右绌,衣裳便给划破了几处口子,皮开肉绽,鲜血也随汗淌流了不少,一个失神,竟脱手将嫚儿摔开。其中一个强徒抢步欺前,探手捞住嫚儿,也不管她放声嚎哭,径往密林深处疾行而去。这一厢嫚儿的娘教另一个强徒困住,只道今日兴许就要毕命于此,心头悲怒羞急,俱散成万千股恶气自毛孔中涌出,当下一头原本乌光晶亮的柔发便有如猬刺般竖了起来——不意这万千散发戟张林立之势却将面前那强徒吓得恍了神;嫚儿的娘觑准时机抽冷子朝他势上狠狠踹了脚,闪身便循着嫚儿的哭声奔了过去。
这一奔,瞬间便是二三十丈之远,待眼前乍地出现了人影,却多出一个来。嫚儿的娘定睛再一打量,却在密林深处、小径当央,站着个光着顶脑袋瓜子的小男孩儿,约莫五六岁年纪,手持一柄丫叉儿弹弓,朝那抱着嫚儿的强徒笑道:“你的娃儿哭得恁是难过,你也不哄哄她,奇怪!”
手抱嫚儿这强徒哪里会把这孩子放在眼中?一面大步朝前迈去,一面口中发出“呿!呿!”的驱赶之声,行近那孩子面前忽而抬起一腿,猛里朝他心窝踏去。
嫚儿的娘忙不迭要冲身上前阻拦,已经来不及了。可说也奇怪,那人一脚狠命踏出,脚掌到处,竟成一空;一个收势不住,上半身向前倾扑,眼见嫚儿就要让他给压倒在胸脯底下——便在这个当儿,一条短小的黑影直似鹰隼的一般自空而降、斜斜掠过那人的腋下胸前,再将身形一歪,片翦踅过,居然停停当当站在嫚儿的娘面前,手中捧抱的正是嫚儿。这时的嫚儿也不哭叫啼闹了,却把双乌溜溜的黑水银瞳人儿直愣愣瞅着那光头孩儿。光头孩儿上下打量了嫚儿的娘一遭,又回脸瞟一瞟那踉跄扑倒的强徒,眉宇间陡然腾起一阵杀气,扯起了童子音,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