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我可渊博得多了,借问一声,眼下该怎么办?”
这二人登时也傻了眼,一个支支吾吾想着不知该如何向上面交代这笔烂账,另一个大约还不曾从嫚儿的娘那姣好的姿色之中回过神来,竟前言不搭后语,直勾勾凝睛望向坡旁的林间小径,道:“那妇道上、上、上去了。”
“我问你二位该如何向上头回禀——居爷这光景是只有出的气儿、没有进的气儿了。咱仨人——便怎么个复命罢?”邢福双一面说着,一面又暗蓄内劲——他打的算盘非比寻常;万一这两人方才觑出半点尴尬,他只有再以奔雷手结果之——不料话才出口,坡顶上那光头孩儿却亢声发了话:
“拍花的狗东西上来!再同小爷爷打一架!”
他这么一喊,听在邢福双耳朵里却别有一番体会,当下再将内力蕴至八九成上,故意沉声切齿问道:“人家口口声声‘拍花’、‘拍花’,可是你俩对那小女儿家动了什么手脚?”
两个特务青年做贼心虚,对这一问却独独有了反应,遂你望望我、我瞅瞅你,一时间生怕落后吃亏,一起伸指向对方比划过去:“是他——”
邢福双心眼玲珑、念头闪炽,当下窥出底细,便故作忧急地说道:“二位如此行事,惹来这么个小煞星,叫我该怎么——”只在这一犹豫间,两掌分别向外震出,不偏不倚,分别打中二人的心窝,这两掌仍旧是那一个老招,也仍缘于近在咫尺之内,叫人猝不及防,掌身陷进两人胸骨三寸有余,将心肺拍成碎粉,两具残躯应声向后飞出丈许、堕入河心去了。邢福双更不怠慢,一转身朝已经自石阶拾级上坡的嫚儿母女抱拳一揖,假意温声道:“这位大嫂受惊了!咱们‘三民主义大侠团’此番北上公干,不意却搬动了两个畜生。方才若有什么扰犯,还请饶恕则个。”
嫚儿的娘惊魂未定,半个字也答说不出。单看那三条性命俱在顷刻间无端了账,已经是寻常小老百姓人家平生不遇的奇事,一旦临头入眼,除了疑幻疑真、恍惚如梦之外,连自己是生是死都不敢揣想。此际却只嫚儿的爹一人尚不知九丈沟所滋生的事端,然而他也是一通透天糊涂,可谓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因为只他从旁侧窥见了另一个机关:这邢先生明明同那居先生是一伙的,怎么却暗下杀手对付掉那居先生呢?
“邢、邢、邢先生,”嫚儿的爹期期艾艾地迸出一声,人却双膝落地、朝坡下跪了,一颗脑袋瓜磕叩如捣蒜,仍不住抖抖颤颤地说,“小家小户只在这河上做些往来生意,不敢冒把什么‘大侠团’,更不敢交际什么教、什么党——您若要用船,自管用去。九丈沟泊着那船便是您老人家的了,小的也不要租钱。您差使了了,欢喜把船还给小的,便去九丈沟原处停靠;不欢喜还呢,就管摇了去,小的但求邢先生高抬贵手,放过咱一家三口。”
他不说则已,一说反而激起邢福双疑心,暗忖:方才我盗袭居翼之时,这老小子便在我身后屋门边儿上,是否睇见那一双掌影则是谁也说它不准的。万一传扬开来,以戴雨农那般天罗地网的势力,岂不要追拿缉捕他一个上穷碧落下黄泉?如果一不做、二不休,索性灭口完事,就得把眼前这大大小小四人打杀一个干净,这——他又老实干不出来;且那光头孩儿看似非但也会使几手佛头功,且招式变化精熟犹在自己之上,诚然动起武来,未必讨得了便宜。
就在邢福双这么犹豫未决之际,光头孩儿却先开了口:“呔!你这人到底是拍花贼一伙的不是?”毕竟是小孩子家直心眼儿,没料到这一问反而给了邢福双一个下台阶;却见他登时一提真气、飞身上得坡来,展颜逐笑,冲嫚儿的爹拱手一揖,道:“其实我跟他们不一伙儿的,我——”
第二句话没说完,这坡旁密林之中忽地传出一阵咳嗽,紧接着闪过一条身影,上半截着藏青色明袋乌扣紧身高领劲装,下半截一条土黄长裤——正是那“蓝衣社”的标准装扮。这人鼻梁上还挂着一副有如酒杯底一般厚的圆框眼镜,鼻青脸肿、仿佛挨人痛揍过几回的模样。他一面朝嫚儿的娘母女走去,一面斯文地笑着说:“阁下同他们不一伙儿,方才却怎么指这孩子说‘哪里来的孩童杀害我三民主义大侠团第四大护法居先生’?又怎么说‘咱们三民主义大侠团此番北上公干,不意却搬动了两个畜生’?——这两句话,分明是自家同伙之言,怎么你又改了口呢?”
邢福双不意半路之上杀出这么个程咬金来,心头不免既惭且骇,浑身丧气尽数化作冷汗流了,抢忙硬作狠态,恶声道:“你是什么人?胆敢穿着这身衣靠招摇过市——你不知道这衣靠的来历么?”
那人间言又一笑,抬手扶了扶眼镜,接道:“究竟什么来历能穿这个我却不大明白,我只知道丐帮山西大同分堂堂主是穿它不得的;那叫丐帮逐出来的脱籍弟子或者自击敲门砖出帮的光棍也是穿它不得的。你说呢?”
邢福双闻听此言,又是一惊——看此人面皮白皙、身形瘦弱,全然不似江湖中人。且自己混世十年有余,也从未交游过如此斯文体面的角色,然而这个人竟而对他的过往经历如数家珍,言语间似挑衅、似讥讽,仿佛有意逼他出手处置——这,不能上他的当!邢福双连忙扭身一揖,学那居翼作一冷峻阴郁的表情,沉声道:“兄台究竟是哪一山、哪一路、哪一码头上的朋友?还请赐告。”
“我问你的你还没告诉我呢!”那人仍旧慢条斯理地说。
邢福双此际情知再无狡赖的余地,眼下给这文士揭露了底牌倒还不打紧,麻烦的是不知道人家看见他暗下杀手,谋害了居翼的那两掌没有。正犯着嘀咕,这文士又神闲气定地说了话:
“眼前已经是三条人命归了阴曹地府,你老兄杀孽也忒重了——难道还不肯罢休,非得再饶上五个,你才安心惬意么?如此行事,难道是你丐帮中人的仁行义风么?是‘三民主义大侠团’的淑世救国之道么?”
几句话说来似意犹未尽,一旁的光头孩儿却横里插嘴对这文士道:“这位大叔!刚才那两个是拍花贼,在河边儿欺负那位大娘。”
一听这话,嫚儿的爹可急了,才约略明白过来方才这一阵厮杀的缘故,遂也顾不得谁是谁非,慌不迭冲上前护住妻女,却见那幼小的嫚儿早把一双水汪汪、机灵灵,黑丸似铁白睛似雪的大眼珠子瞅着光头孩儿——此刻她脸上非但没有一丝惊吓恐惧之色,反而是无限欢喜爱慕之情,与她母亲那仓皇错愕的神态大异其趣。
倒是那文士却微微笑了,把双眼睛紧紧盯住邢福双,口气则舒徐悠缓,所说的话听来却既像是在答复光头孩儿,又像是在教训他面前这个随时可能作困兽之斗的杀胚:“这位不是拍花贼,他只是一时迷了心性儿,行事不计后果,满以为随机应变,诓言谎语就能钻天入地、行遍江湖,却不知,无论他投靠了哪一帮、哪一团、哪一会党门户,都逃不过人家的罗网牢笼。到时候又当如何呢?改名换姓再另投一帮、另入一团、另依附一个会党门户?”说到这里,这文士摘下眼镜,拿衣角擦了擦,语气忽即一变,道:“邢福双!你要是还执迷不悟、一意孤行,任你冲州撞府、躲到海角天涯,也不过就是这个下场——”说时早已从那人称中山装的藏青色外衣下摆的大口袋里掏出一叠照片来递了过去。
邢福双愣眼翻看,只见每张照片的右下角都写着名字和看似记时的数字,画面则是一颗和脖颈分了家的人头,有瞑目伸舌的、有瞠眼龇牙的,个个儿都是副受极委屈的神色。邢福双一边看、一边打起哆嗦来,看到最后一张上,连他的肩膀都抽搐了一下。他认识那颗人头。
“他——”
“他叫陈意敏。和你前后脚进的‘南昌行营’,后来改名叫‘周焕’,又改名叫‘杨中森’、‘李之和’、‘贺雄’,最后成了一颗脑袋。”这文士把眼镜架回鼻梁,继续说,“他可连条狗都不曾打杀,只不过是错拿了该给戴先生的一笔差旅费,等发现袋中装的是钱钞的时候,已经回不了头了。如今你老兄杀了‘龙王一翼’四大护法的老幺,又做掉两个青年革命同志,倘若再连这两个老百姓、两个小孩儿也不放过,那就非杀了我不可。如此一来,别说你当年那些叫花子哥们儿还在找你,连你们那团里的‘志士’也都成了你的对头——合计合计,你划得来不?”
此际的邢福双非但浑身上下瑟瑟缩缩如正月里的刺猬,连齿牙筋骨都抖了个震天价响,身形一软,匍匐落地,昂头再打量了对方的穿着一回,哀声问道:“您、您、您老也是‘力行社’的爷么?小的知过悔罪,求爷放小的一条生路。”
“放一条生路不难,可你别糟蹋了‘知过悔罪’四个字。贪生怕死就是贪生怕死,你也配‘知过悔罪’么?”这文士说着嘿嘿笑出声来,接着又道,“不错,我也是入了社的。只不过我不叫‘爷’,我叫李绶武。”
“多谢李先生不杀之恩,多谢李先生饶命之恩。”邢福双二话不说,就地连连磕了几个响头。
“我既杀不了你、也饶不了你。邢福双!你不必求我,我倒还有事想求你呢!”李绶武俯腰伸手,从邢福双手中取回那些照片,再将他搀扶起来,道,“头两年你给贵帮押运了一批物事到泰安来,嗣后却没了下文。江湖上争相传说,是你干没了那批物事,还挟之投靠了国民政府——”
“没有这回事、没有这回事的,李先生、李爷!您是明白人,小的真冤枉。”
“你要是真冤枉,怎么巧不巧的你又撺掇着居翼这倒霉鬼回到泰安来了呢?”李绶武说时伸手解开胸前一粒纽扣,朝里探进手去,那情状让邢福双不作他想,显然就是要就地“处决”自己了——他见识过居翼如此行事——还以为李绶武要从怀中掏出一把盒子炮、掌心雷之类的火器,禁不住一声惨嗥,将头脸一捂,伏地哭了起来,一面发声哀喊:“东西都沉在九丈沟,小的不要了、小的不敢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