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岚迟并不回答她,只是将手中的书稿,一页一页投入那火盆中去。写满字迹的稿纸就这样被火舌吞噬,燃成一团黑色的灰烬。
写稿是那么辛劳的事情,烧毁它,却只需要这短短的一瞬。
暗香突然有些明白了。
若是有人拿一盆火,将自己的心血尽数焚毁,无论再怎么坚强的人,都要忍不住落下泪来。
抱鹤轩,果然是个让人生畏的地方。
裴岚迟又向火盆里投了一张纸,道:“你是不是在心中责怪我?”
“不敢。”暗香低下头。
裴岚迟撩起衣袖,拿了暗香铺在绣帕上的稿纸,扔进了火盆当中。“你看,在抱鹤轩里,所有人就像这纸一样,可以任由别人在上面勾画。一朝洛阳纸贵,身价便也看着见涨。”他顿了顿,声音落寞了下去:“若是相反,只有被扔在火盆中,变成一堆谁也认不出来的灰烬了。”
暗香低声问:“出云也是如此么?”难道姐姐也被烧成一团灰烬,洒在抱鹤轩的某个角落?
裴岚迟看着火盆,不言不语。
那火势因为有更多的纸张助燃,渐渐大了起来。
隔着一个火盆,对面的裴岚迟的脸突然被热气蒸腾得模糊了起来。原本英俊的面孔,变幻了各种扭曲的形状。暗香也分不清楚,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
她看了看即将燃尽的文稿,那份对喜雨的抱怨之心,也随之淡去了。
喜雨,原来也不过是个可怜人!
她将绣帕拾了起来,上面沾满灰烬。扭头想走的时候,却听见裴岚迟道了一声:“出云临死的时候,叫我好好照顾你。”
“有劳裴公子费心。暗香感激不尽。”暗香瞧了他一眼,他的面容冷峻,眼神犹如一块温润的白玉,挂在胸口温肌暖骨。
难怪他才不过见她一次,对她还说了不到三句话,就认出了她是出云的妹妹,还立即告知了出云的死讯。想必出云身前曾经告诉过裴岚迟,自己有个叫做暗香的妹妹。她们并非一母所生,轮廓并不相似,若不是都姓姜,裴岚迟也应该无法从相貌上判断自己来抱鹤轩的目的就是打探出云的消息。
出云的身前,究竟有着哪般的经历?暗香觉得前方似乎是一座窄小逼仄的独木桥,出云走在前面,她也必须硬着头皮走下去,不论前方是毒蛇猛兽,还是是悬崖峭壁。
裴岚迟,就像是独木桥前面的那个领路人,他向后扭转头,探了一只手伸向她。
令她唯一不解的是,为什么裴岚迟要焚烧掉喜雨的稿子。
这让她分不清,裴岚迟伸向她的手中,究竟捏的是橄榄枝,还是断肠草。
不过此时此刻,她唯有走一步算一步了。
在五月明晃晃的阳光下,火盆里的灰烬纷纷扬扬被风吹得四下都是。那灰飞烟灭的开端,却叫人望见了无穷无尽的希望。
她轻轻地,露出了来到抱鹤轩第一个笑容。然后将沾满灰尘的绣帕,紧紧地攥在了手心里。
那朵绣帕之上,仍然用浅淡的颜色绣着一朵未绽的绿萼梅。
裴岚迟看见她的笑,似乎嗅到了一股淡淡的梅香。
喜雨自从那一日呆坐在书房垂泪之后,日日闭门不出,只是埋头写稿。
裴岚迟三天两头为她跑去市面搜寻各种相关的参考书籍。
据说,抱鹤轩已经放出了风声,喜雨姑娘为盗版所扰,决定不再进行《高鸿多北向》的续写,转而重新创作一部更加动人心弦的惊世之作。
甚至连内容与简介,都提前印在抱鹤轩每月的宣传画册上,命人将最大的那副画贴在了抱鹤轩经营的各大书肆门前,为喜雨的新书做前期预热之用。
摄雪和问晴前来喜雨的住处探望,却不料每每都吃了锦书的闭门羹。当时喜雨不是在休息,就是在奋笔疾书。要么就是坐在一大堆资料中记录相关笔记,当真是过着不出大门一步的日子。
“我说裴公子,轩主这是要把喜雨姐姐给逼死?”摄雪是位相当美艳的女子,也是四女中最年轻的作者。在入住抱鹤轩之前,摄雪是当地书社中出了名的美貌才女,有无数喜好风雅之士争先恐后睹其芳容,觅其墨宝。
却不曾想,却被抱鹤轩的主人捷足先登。一纸条约将她豢养在抱鹤轩内,令其他人谈及此事便捶胸顿足。“抱鹤轩主人何德何能,竟只手遮天耶?”
裴岚迟淡淡扫了一眼摄雪,纹丝不动。“喜雨姑娘向来勤勉有嘉,各位姑娘也要跟着用功才是。古语有言:勤能补拙。喜雨姑娘的资质也许不及二位姑娘,不过她勤勉写作,实在是讨轩主的欢心。书肆中自然宣传的分量也就大些,读者追捧的也就多些。二位姑娘要是有喜雨姑娘的勤奋,在下就可以向轩主请辞,不用刻意住在抱鹤轩监督每日的进程,讨二位姑娘的嫌了。”
问晴不动声色地抿嘴一笑,拉了摄雪的手叫她别再说话。
“是了,我和摄雪妹妹还要多多闭关才是。下月的稿子又要交了,我还没凑够数呢!”她使了个颜色给摄雪,笑道:“不如咱们这就回房去吧,也别在这搅了裴公子赏花的雅兴。”
“赏花?赏什么花?”摄雪一头雾水。
第六章 黄雀在后
裴岚迟将手在身后一背,并不搭理问晴的温言挑衅。
“听说,抱鹤轩新近载了一株梅树,那可是,疏影横斜,暗香浮动……”她咯咯地笑了起来,捻起帕子,在空中甩了一甩,正巧将帕子甩在了摄雪眼前。
摄雪似乎有些明白了,也巧笑道:“姐姐说哪里话?这明明还是五月!梅花不是春初开的?”
“传说武瞾命牡丹冬令开花,踏雪而赏。且莫去计较时令,若是一个人心中觉得那株花开了,她就是开了。”问晴别有用意地瞧了裴岚迟一眼,拉了摄雪,一路笑着走了。
裴岚迟低沉了声音说道:“二位姑娘千万别误了月底的文稿。否则在轩主那边,我不好交差。”
摄雪没走稳,一个趔趄,这才恼怒地转过身来说:“知道了!”
裴岚迟心下有所计较,踱了几步站在墙根之下,颇有思虑。
喜雨最近的确勤奋,据锦书说,已经连着十天没日没夜泡在书房了。碧如一直陪着在旁边磨墨,实在是受不了,才叫上次刚刚犯过错的暗香前去顶替自己。锦书也间或进去陪伴,顺便打点几人的饮食起居。
那间书房被蒙上了厚厚的帐幔,喜雨仍命人点着灯,白昼也弄得像晚间一样。她也不顾自己的形容姿态,闷头写作。据前来送纸的小厮说,已经送来了可供书写三个月的上好宣纸,然而喜雨姑娘在这短短的十日,已然将纸张誊写一空!
不得已,小厮只好继续跑来抱鹤轩一趟。
不过,再这样下去,喜雨的身子恐怕是受不了。他命厨房多炖了一些补品,送去喜雨的书房里,打发锦书伺候她服下。
不管怎样,今日也必须让喜雨休息了。否则……裴岚迟不敢想下去,径直推开了喜雨的房门。
只听吱呀一声,大门中开,明晃晃的阳光刺进阴暗幽深的书房里,令在场的人都忍不住用手挡住了自己的眼睛。
喜雨面色灰白地看了裴岚迟一眼,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
“裴公子,你来得正好……我,我……”她努力撑住桌面,想站起来。
他的面孔突然出现了从未有过的关切,步履仓促,疾步向前。
喜雨突然摇晃了几下,从口中吐出一口鲜血,喷在了墨迹未干的纸面上。
她的身体如同一只离巢的雏鸟,摇摇欲坠。
裴岚迟一把推开还在磨墨的暗香,跨步上前稳住了她的身躯。
暗香没有料见裴岚迟的这一推,身子一倒,脚步不稳直接冲着墙壁狠狠摔了过去。她拧眉朝那边一看,喜雨绵软地倒在了裴岚迟的怀中,手中握着的笔却丝毫不肯放手。
“去叫大夫!”裴岚迟的声音果断而急切。
暗香强忍住痛,挣扎着站了起来,艰难地朝着门挪去。
正巧锦书端来了午膳,正要送进去,却见一身是墨满脸狼狈的暗香走了过来,冲她说:“姑娘劳累过度晕了过去,快去叫大夫!”
情急之中,锦书将手中的食盒胡乱塞给暗香,转身奔向了中庭。
抱鹤轩内,有一名轩主特意请来的女大夫,长居于此,专程为轩中的姑娘治个头疼脑热,有时也为她们研磨一些花草药粉,颇有美颜之效。
由喜雨的住处奔去寻她,不过换一件衣裳的工夫。
暗香看着锦书奔去的身形,叹了口气,将手中的食盒放在地上。
裴岚迟抱起喜雨,走出了书房。
暗香按着自己身上被撞伤的胳膊,看着他的背影发愣。
裴岚迟对喜雨的照顾,似乎凌驾于姐姐的遗言之上。
马车在郊外的阡陌中笃笃前进。驾车的人似乎着急赶路,频频挥动着鞭子,大声吆喝着前方的驾骑。马蹄在飞驰间,尘土飞扬,似乎在诉说着赶路人的心境。
驾车人蒙着脸,只露出一双秀美的双瞳,白皙的手指紧握马鞭,专心赶路。
她走的路与裴岚迟前些时候走的路并无二致。仍然是赶往城外,仍然是在阡陌小巷中驱驰。只不过,火燎燎的心境,却与裴岚迟不同。
抱鹤轩内发生的事情,她必须第一时间告知给抱鹤轩的主人知晓。
她丢下马鞭,奔向那道垂幕,不等里面的人发声,便一个弓步单膝下跪,道了一声:“轩主!”
“起来回话。”依然是那个男子懒洋洋的声调,不疾不徐,仿佛在春日午后打了一个盹,刚刚才张开惺忪的眼睛。
“喜雨出事了。”
“哦?”男子伸出一只白皙如玉的手,慢慢掀开了帘子。他的身形依旧是瘦,单薄的好似一阵清风就能将他吹走。可是他的面貌又是令人惊异的美,即使在宫廷之中,也鲜少见到这般美貌的少年人。
“可是书稿的事?前几日不是有人来报说,岚迟亲自将那份《春满吴山树》给烧了?”他的声音丝毫没有波澜,仍然是带着浅浅的倦怠,半分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