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仅有的白炭也被搬走一半,雪大奶都没做声。董重里亲自过来说,烤火的东西足够了,不用再送了。雪大爹一点也不笑,阴着脸对雪大奶说:“就当那年没有收阿彩的嫁妆。”雪大奶不明白:“这事与阿彩有何关系?”雪大爹说:“你呀,记性好,忘性也好,狗头前后两次来,只说明一个道理,救人要救到底,若不救到底,回过头来别人还会找借口倒着算账。”雪大爹像某种劫数临头那样,闭上眼睛,用手指了指存放布匹的屋子,凄惨地吩咐下去:
“每人发一丈布裹裹身子,免得他们闹暴动,行蛮硬抢。”
屋外的雪越落越大,大朵大朵的雪花打在窗纸上扑扑地响。
五更还没到,雪大爹就爬起来对着窗外独自流着老泪。从挤满乡邻的小教堂里传来的剪刀裁布声,充满他正在失聪的耳朵。雪大爹想起六十年前的那些春天。那时家境尚未中兴,家里的女人个个都要养蚕。蚕匾中厚得像雪的蚕儿咀嚼桑叶的动静,太像耳边的裁布声了。天又亮时,早起看雪的阿彩惊叫起来。雪大爹没看就明白外面发生什么了。他从心里佩服这些逃雪灾的女人,在只有雪光的夜里,摸着黑能将那么多的布统统做成了衣服。阿彩在小教堂门口怒气冲天地叫喊,说这些被救济的人都是不知好歹的无赖。那些人都不做声,乖巧地按照吩咐,在一份份借据上画押签字。“有这些借据和没这些借据全都一样,这些从没在店里买过布的人,能有借布还钱的日子吗?”雪大爹将这个常识告诉阿彩,他要阿彩干脆明说了,不管是布,还是用布做成的衣服,都是雪家白送给他们的,不用还,也不用回报。阿彩按照雪大爹的话吩咐下去。穿着粗针大线摸黑赶急缝成衣服的人成群结队地走在小街上。那些女人手工的确巧,花布绿布蓝布黑布,全都合适地穿在自家人的身上。但急促之中她们无法将白布染色,无论是谁穿着它,都像是出殡送葬。大部分得了衣服的人都没有欢天喜地,反而增加不少嫉恨。私下里纷纷议论,没想到雪家的存布竟然能够让全天门口人穿衣。
圣天门口 一八(1)
大雪下了一天两夜后终于停了下来。
雪下得越大,雪后的太阳就越灿烂。
几个走了又回来的女人在小教堂里细心地捡着夜里丢下的碎布屑,说是还有用,还可以用糨糊糊成布壳做鞋穿。雪大爹已经不去想那一夜之间几乎搬空了的绸布店。他说人心就 是账本,人心是可以生大财的。雪大爹讲出来的道理让心疼不已的雪大奶哭得更厉害。捡碎布屑的女人不服气地说,雪大奶心里肯定很贪,换了她们,住着这样好的屋子,靠着这样富的男人,就是亲娘亲老子死了也不会哭。
雪大爹将雪大奶安慰了半天,还不见阿彩露面。他暗暗叫声不好,非常不情愿地往后门走时,差点被阿彩房里的丫鬟撞了个满怀。雪大爹一声不吭地只管盯着丫鬟。丫鬟想看又不敢抬头,低眉落眼地说,是阿彩让她到后门外倒马桶,阿彩不想让马桶里的脏东西脏了家门口的雪。雪大爹忍着满肚气问:“少奶奶还在睡觉?”“这几天落雪,家里只做两餐饭,少奶奶回房后又睡了。”落雪天只做两餐饭是雪家多年的规矩。若在平时,丫鬟这样说一点事也没有,今日的情形不同了,雪大爹嘴上没有做声,心里的火旺得都能煮熟牛头:“滚一边去!谁要你多嘴!”吓成老鼠样的丫鬟绕着走开了,雪大爹吃力地拉开后门。雪地上,一排男人的足迹像箭一样射在他的眼睛里。雪大爹捂着心窝:“让别人看到这些脚印,雪家的脸面往哪里搁呀!”不像骂人,也不像叹息,雪大爹对自己说了几句话后,便出了后门,踩着雪地上的脚印,一步一步地往前走,直到那行脚印与更多的脚印混在一起。
刚刚从远山上升起来的太阳,惨艳如一摊鲜血。
雪大爹在雪地站了很久,正想回去时,杭大爹带着杭九枫,像是有事一样冲着他走了过来。
杭大爹没有留意雪地上奇怪的脚印:“是九枫对我说的,你在这儿雅致。”
雪大爹讪笑了一下:“您还记得咸丰十一年的那场大雪吗?从腊月下到正月,一共十四天十五夜。窗户都被雪埋了半截,全镇的水缸都被冻裂了,只有你我两家的水缸保了全身,别人还觉得奇怪。”
杭大爹说:“只怪他们太蠢,想不起来要将水缸里的水倒掉。听我家老大说,你家孙女长得特别漂亮,不知能不能赏我个老脸,让她同九枫结个亲?”
雪大爹看了看杭九枫,极力露出几丝笑意。
“行还是不行,说句话就是,为什么要这样?”
“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一个人心性不能太低!”
杭大爹指着遥远的山峰:“杭家男人没有心气矮的。”
雪大爹还是不看杭九枫:“自古以来总说英雄用武,只要多读一点书,就会发现很多时候是无赖在用武。”
“我也明白,时势造英雄,败下阵的就成了无赖。”
杭九枫抢着替杭大爹回答。雪大爹没有理睬,扭头走开时,将一股在杭大爹看来十分怪异的目光闪烁着射向杭九枫。
“你若是还不明白结亲对雪家的好处,这辈子的书就是读到狗屁眼去了。”杭大爹大声说了一句还不够,又用一样的嗓门故意说给杭九枫听,“不就是一个女人吗,这辈子你要娶四个妻子,个个都要长得羞花闭月沉鱼落雁。”
雪大爹拼命想将自己从尴尬中解脱出来:“好像是马镇长说的,杭家有个秘不示人的家规,是带人打败长毛军的老老太爹定下的,不许杭家女子嫁到雪家,也不许杭家男人娶雪家女子为妻。”
杭大爹大笑起来:“雪大爹真会编故事,用一个死无对证的人当例子。好了,我说了笑话,你也说了笑话,风一吹,就散了。说正经事吧,天门口这样闹下去,谁也不清楚会结出什么样的果子。说到底傅朗西和董重里都是外人,前无根,后无系,稍不如意就会拍屁股走人。
这些时,我前思后想,才有一个办法。”
雪大爹说:“说出来我听听。”
“冤家宜解不宜结,人死不能复生,只要县里答应让九枫他父出任天门口镇长,老二的事就算到此为止了。”见雪大爹在那里迟疑,杭大爹继续说,“这样安排对雪家也是大吉大利。
不是吹牛,只要天甲当镇长,常守义就成了你家门前小溪里的花翅鱼儿,傅朗西再会宣传鼓动,也顶不上杭家的铁沙炮。铁沙炮的炮口对着谁,不对着谁,可是由杭家说了算。”
雪大爹没想会有这种事。他不是不支持,而是一时想不明白。雪大爹一犹豫,杭九枫就说:“我说过,你还不信,雪家绝对不会上你的钩!”杭大爹还在做最后努力:“雪大爹呀,到今日为止,你还能替两边说话。这种事可是过时不候的哟!”
圣天门口 一八(2)
雪大爹还在犹豫,杭九枫已拉着杭大爹往回走了。
“我是真的想帮你们雪家一把!”杭大爹还在叫。
雪大爹没有理会。这一喊反而让他下定了决心。一路看去,本来就存不住雪的小教堂顶上,此时此刻雪更少了,从积雪中蒸发出来的水汽和瓦缝里钻出的烟雾,混合着飘荡在屋 顶上,就像失了火一样。雪大爹免不了要想,又没说书,董重里彻夜烧着火塘,除了与人挖古,再不会有别的可能。由此他又想到,若是马鹞子这时候后带了士兵来,一定会进去抓人的。垮屋的人家等不到雪化,就开始清理那些埋在废墟中的东西。小街上全然没有雪后的清静,到处乱七八糟的。雪大爹在马镇长家门口站了一会儿。他没有看自己替马镇长写的挽联,也没有听从门缝里冒出来的念经声,犹犹豫豫地举手在那门上敲了几下。马镇长的妻子从门后闪了出来,说了几句客气话后,雪大爹就托她找个买家,将家里的丫鬟卖掉一个,多少价钱,全由马镇长妻子做主。马镇长的妻子怪笑着问雪大爹,要卖的丫鬟是不是让雪大奶容不得了。雪大爹一向经不起别人说这样的笑话,转身快步走出老远,还觉得害臊。几天后,马镇长的妻子带着一个六安男人来到雪家。雪大爹没有细问,就将阿彩房里的丫鬟叫了出来,让她收拾东西跟着六安男人走。不知所措的丫鬟吓得嚎啕大哭。阿彩闻声跑过,因为心虚,当着面也不敢多说话。六安男人将阿彩屋里的丫鬟领走后,雪大奶让杨桃临时到阿彩屋里做事。阿彩还是没有说二话。杨桃到阿彩屋里的第三天,便悄悄向雪大奶报信,夜里有人敲阿彩的窗户。
当天夜里,家里的人还没睡熟,雪大爹站到房门口大声喊:“有贼!贼进屋了!快捉贼呀!
”雪大爹在前面喊有贼,雪大奶在身后叫捉贼。从床上爬起来的伙计、丫鬟、佣人,按照雪大爹的支唤,分头将两处院子和几十间房屋细细搜了一遍。第二天夜里,雪大爹和雪大奶再次照本宣科,虚张声势地说是又有贼进屋了。闹到第三天,镇上的人都晓得了,一到夜里,不问穷富,家家户户都会关紧窗户,将前门后门顶得死死的。第四天早上,铁匠铺刚刚开门,雪大爹就派了伙计来,请铁匠们专门打一根铁闩,上面钻几只眼子,再打几根铁钉。他用这根铁门闩将紫阳阁和白雀园的后门钉得死死的砸都砸不开。很少有人会想到这样做是为了将雪家内部的痛楚与羞辱深藏起来,一般人只是理解为雪家屋多,守不过来,这也是所有富裕人家无法解脱的难处。傅朗西、董重里等人,纵然明白也不便将这事说破。
最明白的当数阿彩,铁闩和铁钉像是钉在自己身上:
“后门也是门,这样往死里钉,就像钉棺材。”
雪大奶正愁找不到茬儿,当着雪大爹的面,逼着阿彩用鞋底掌自己的嘴。阿彩哪肯就范,硬说自己嫁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