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
“老哑巴怎么没下车来?”卖山货的忽然问。
“他和司机在一起吃小灶,”女售票员说,“王段长待他才好呢。”
“收他的饭钱么?”短发大嫂问。她一直眼巴巴地看着别人吃喝。她的嘴唇是灰白色的。
“你问问这一路的小站,谁收过老哑巴一分钱?”女售票员故意用勺子把汤搅响,说,“喝碗热汤真舒服!”
孕妇最先吃完躺在炕上了,她把旅行袋当枕头枕着。只有黑脸人和短发大嫂未动筷子。黑脸人是因为不饿,而短发大嫂是心疼钱。她到车上的包里拿出两块红薯干嚼嚼,坚持到晚上再吃,省一顿饭钱。
“其实咱们被堵在塔纷也是省钱。”女售票员将汤碗放到桌子上说,“在城里住最便宜的大车店,没有五块一宿也下不来。”
她的话激励了短发大嫂的食欲,她上前舀了一碗汤。不过汤已经凉了。那盆水灵灵的青菜早已在别人的肚里做泥,酱碗也空了。只有馒头还余下几个。
卖山货的问黑脸人,“你去塔多干什么?”
“收虎皮去。”黑脸人不再看雨,他阴郁地望着那铺大炕说。卖山货的荡悠着腿坐在炕沿。
豁唇正在翻小木匠的工具袋,对黑线盒问个不休,听见黑脸人说要收虎皮,就跑到他面前问,“是活老虎吗?”
“是活的。”黑脸人说。
“那你怎么收虎皮?”豁唇问。
“我用刀给它剥皮。”黑脸人微笑着说。
“你骗我,”豁唇说,“你剥不下活老虎的皮,老虎会吃人的,除非你剥的是死老虎的皮。”
大家都以为黑脸人在说醉话,所以就不再深究。只有卖山货的由此联想到他每况愈下的生意,便开始唠叨十几年前这一带野兽多,一个冬天他能到猎户家收购上千张的狍皮和兔皮,他把它们拿到城里卖掉。后来兽皮少了,可各类菌类植物却异常丰富,木耳和蘑菇在城里的销量也甚为可观。最为遗憾的是近几年,就连木耳和蘑菇也少得可怜,他不得已收购都柿、稠李子、牙各答等浆果,然后转卖给酿酒厂,油水可不那么旺了。
“路上我还见到兔子和野鸡了呢!”豁唇说,“给我一个枪,我能打下好几个!”
卖山货的兀自拂弄了一下自己的招风耳,说,“你要会使枪,我就把耳朵割下来给你。”
“我又不稀罕你的耳朵,像七品芝麻官的。”豁唇在城里与母亲看了一场《七品芝麻官》的古装片,那个穿红袍着黑帽的男人的那双颤颤巍巍的翅子被他误认为耳朵,像牛的犄角一样斜斜探出,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他一上汽车就发现卖山货的耳朵很像七品芝麻官的,只是没有机会说出。这下他终于把联想和盘托出,包括老女人在内,都为此笑了起来。
抱琴者的手指在琴键上划来划去,但是他没有拉开风箱,因而未有声音滑出。
“让他多活一天吧。”黑脸人忽然说道。
“是老虎吗?”豁唇问。
黑脸人不置可否地笑笑,又从绿帆布包里取出酒瓶,空口喝了起来,也许他已经没有下酒菜了。
雨下得似乎小了一些,是午后二时左右了。炊事员进来收拾饭桌,她态度温和地问大家吃饱了没有,并且告诉说晚间煮大楂子粥,用卜留克咸菜炒肉丝。
鹅颈女人说塔纷都柿多,她要出去采一些,不然也是在屋闷着。
“会蹚湿衣裳的!”老女人说,“雨还没有停。”
“这雨小多了,”鹅颈女人说,“是毛毛雨了。”
“我也想出去采都柿,”小木匠喜不自禁地说,“要是碰到动物还能帮你壮壮胆。”
逆行精灵(7)
“有蛇吗?”豁唇问。
“你不往深草窠里走就不会遇见蛇。”鹅颈女人说。
“我也要跟着去。”豁唇转向老女人,“妈,行吗?”
“顶着雨出去可不行,要是淋感冒了我可不管。”老女人说。
“不会的。”豁唇说。
“还有谁要去?”鹅颈女人环顾左右地问。
孕妇休息着,女售票员在梳辫子,黑脸人喝酒,抱琴者痴迷地摆弄手风琴。没有人想扩大他们的队伍。
“就咱们仨去吧。”小木匠催促道。
他们把脸盆的水倒掉,当做盛都柿的器皿,然后又朝炊事员借了把伞和雨衣。
“你们要是走远了,万一发车落下你们,我可不负责呀。”女售票员说。
“这种天,就是晴了也不能走,路还要干上半天。”鹅颈女人经验丰富地说,“我已经是第二次被雨隔在塔纷了。上次是秋天,我们十几个人都出去采蘑菇,金矿砂上的毛尖蘑长得厚墩墩的,炖小鸡吃才美呢,上次我采回了两包袱皮,晒干后还有几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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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鹅颈女人是打定主意滞留塔纷,过她心目中的诗意生活了。
老女人想给豁唇再加一件衣裳,可豁唇嫌啰嗦,他紧随着鹅颈女人和小木匠出去了。
孕妇睡着了。她仰着身子,那隆起的肚子一起一伏的,仿佛鼹鼠在下面一拱一拱。老女人望着肚子,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她不由把短发大嫂拉到一侧小声嘀咕道:
“你说她就差半个月就该生了,这么沉的身子,一个人跑到塔多去生孩子,这孩子生下来会不会就给丢下了?”
短发大嫂抿了一下头发说,“她不是说投奔亲戚去的吗?她不能丢下孩子不管。”
“哼,如今的女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老女人小声说,“我那豁唇就是捡来的。”
“捡来的?”短发大嫂的小眼睛顿时变大了,“出去采都柿的那个?”
老女人点点头。
短发大嫂恍然大悟道,“我说嘛,你不可能过了五十岁还生孩子吧?”
“七年前的一个夏天早晨,我起炕后去柴垛抱柴点火,突然看见柴垛下放着一个黄线毯包着的孩子。”老女人愈发压低了声音,“我过去一看,是个小子,还睡着,小手胖得都是坑儿,手脖上挂着个银手镯。我一逗弄他,他就醒了。”老女人神秘地说,“你说怪不?合该他该是我的儿子,他见了我不哭,咯咯就笑了。我抱进家里给他喂了点米汤。他还没长牙,也就在六七个月的样子,见了我老伴也是个笑。我们把左邻右舍都打听到了,都说不知道这孩子是谁的。后来开旅店的邢大娘对我说,昨夜来了个住店的城里女人,又高又瘦,抱着个孩子,说是寻一个远房亲戚。打听塔静这个地方谁两口子心眼最好使,邢大娘就说我们家。她又打听在哪住,邢大娘对她说,她家的柴垛是全村子里最长的,结果我就在柴垛那发现了孩子。”
“那她亲妈呢?”短发大嫂焦急地问。
“坐早班的长途车回城了呗。”老女人说,“这还有个找。我原以为这孩子又呆又傻才被扔了,一试他对什么事情都有反应,眼睛咕噜噜地转,才机灵呢。我便看他的小鸡出没出毛病。”
短发大嫂不由“噗嗤”一笑。
老女人认真地说,“他的小鸡也跟旁的孩子一样。没毛病,我就放心了。他就是个豁唇,豁唇有什么要紧?男孩子小鸡没毛病就行!”
“你就留下他了?”短发大嫂笑吟吟地说。
“啰嗦着呢。”老女人拍了一下腿,说,“我先把豁唇抱进城里,给闺女,闺女不要;给儿子,儿子也不要;都说有自己亲生的孩子,养活外人的干什么?让我把豁唇交到民政局去。”老女人有些激动地说,“你说交到民政局还有个好吗?公事公办,就是放到孤儿院给养着。可也不如在人家里待着好。我就把他给抱回家了。”
“收他做儿子了?”短发大嫂羡慕地说,“老年得子才得继呢。”
逆行精灵(8)
“一开始我就想让他叫我奶奶,可他才会说话时就管我叫妈,你说奇不奇?我一想就让他当儿子算了。惹得我自己的闺女儿子都不高兴,说我给他们丢了人。豁唇来了后,他们过年都不回塔静了,还得我进城去看他们。不回来倒也清静。”
“豁唇知道自己是捡来的吗?”短发大嫂问。
“塔静的人没有不知道的。小孩子和他打架时,就骂他是‘捡来的野种’,他就回家哭,说他不是捡来的。”老女人惆怅地说。
“那就不告诉他了?”
“瞒得住吗?”老女人说,“他大了懂事再和他说,他要走,就算我白拉扯他一回,他要是留下,我和老伴身前也有个端汤送水的人,多体己呀。”
“我看豁唇是个厚道孩子,谁养跟谁,他不会离开你们的。”短发大嫂由衷地抚慰道。
老女人因为这渺茫的安慰而觉得无限舒展。她开始嘟囔豁唇不该冒着雨出去,更不该跟鹅颈女人去。老女人上车后便发现小木匠对鹅颈女人心怀不轨,如果他们在林中有意思甩开豁唇,孩子迷了路怎么办?碰到狼、熊和蛇怎么办?老女人忽然心慌意乱起来,她不再探究孕妇肚子的奥妙,而是张罗着出去寻找豁唇。
“他们出去了一个时辰了。”短发大嫂说,“你去找也跟不上了。”
“豁唇不会走丢吧?”老女人忧心忡忡地问。
“他是个机灵鬼。”喝酒的黑脸人突然插言道,“丢了谁也丢不了他。”
黑脸人坐在窗前的小板凳上,他已经喝空了一个瓶子,第二瓶酒的塞子业已启开。抱琴者从包中取出一本乐谱,坐在炕梢看得极其入迷。他时而摇头晃脑的,仿佛那音符已经弯弯曲曲地在他体内跳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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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伙子,你拉个曲儿给大伙听听嘛。”黑脸人大声地冲抱琴者说。
抱琴者抬了一下头,嘴唇动了动,复又垂头看乐谱。
“孕妇在睡觉呢,”老女人善意地为黑脸人打着圆场,“琴一响就把她的觉弄没了。”
黑脸人酒已半酣,这时候人的自尊心大都处于疲惫状态,所以他并未计较抱琴者不回答他的话,而是饶有兴趣地继续问:
“小伙子,你是干啥的?”
“教师。”抱琴者总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