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跟着狱官来到门房,这里虽然也不宽绰,但干燥而温暖,干干净净的小屋里,有一张条桌和一张光秃秃的木板床。
狱官给我们打了一盆洗脸水,这二十多天里,我们还是头回洗脸,等我们洗过脸一看,脸盆里成了泥汤了。
这时,又一个警察一手提着一把暖壶,一手提着一串饭盒走进屋,对我们说:…刘局长特别关照,叫你们吃饱吃好,很快就要放你们出去!…
他们把饭盒、暖壶放在条桌上,然后出去了。我和高步华忙把那些饭盒统统打开一看,饭盒里有白生生的大米饭、苏州红烧狮子头、肉丸子、炖鸡蛋、红烧肉、清炖鸡、肉丝炒白菜,摆在条桌上,真像摆了一桌筵席。呵,我们好久没有吃上这样的东西,二话没说就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饭后,高步华带着一身疲倦,斜躺在床上睡着了。
我无聊地坐在一边,也想靠床休息一会。这时,只见那狱官从外面领进一个人。这是个约有二十多岁的年轻妇女,一张白嫩嫩的圆脸,显得文静端庄,苗条的身上穿一件蓝花旗袍,白嫩的手腕上套着明晃晃的手铐。她不像高步华那样愁容满面,也不像我那样天真幼稚,她那平静深沉的脸上,充满了成熟老练的表情。看她的穿扮,倒像是阔人家的小姐、太太。
狱官领她来到空了的牢门口,又如法炮制,一脚把她踹进牢里,锁上了牢门。
我和衣靠在床上,不久,就和高步华一起进入梦中。
不知什么时候,一阵…哗啦、哗啦…的铁链声把我惊醒,睁眼一看院里,月亮已挂上南天,照得满院清辉。啊,已经半宿了。矮个子狱官正领那女的从牢门里走出来,她的脚上不知什么时候被带上了沉重的脚镣,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当走过门房时,又上来一个警察,他们一起把那个女的架进隔壁的审刑室里,不一会,那屋里就传出一阵…劈劈啪啪…的皮鞭的抽打声,又过了一会,传来一股烤肉的糊臭味儿。奇怪的是,却没听到那女人一声呻吟。
过了好半天,我从窗户里看见那两个警察架着一个人慢慢走过来。近了,再仔细一看,天哪,这还是那个女人吗?只见她披头散发,脸肿得像个冬瓜,一脸血污,鼻孔和嘴角还在淌血,身上的衣服,已经破成一条条的布絮,一双腿已经不能迈步行走了。两个警察架着她,半拖半拉地往里走。来到狱门口,女人被两个警察放倒,他们每人抓住女人的一只手和一只脚,喊声…一、二、三…,…咕咚…一声扔进牢里。又重新上了锁,便不知躲到什么地方睡觉去了。
夜深人静,冷风刺骨,我再也睡不着了。少女的好奇心驱使我轻轻下了床,蹑手蹑脚走到院里,来到监狱门口,我对准狱门,轻轻呼唤:…喂,太太,你喝水吗?…
那女人听见声音,把身子用力往上欠了欠,张嘴想说什么,嘴角又涌出了殷红的血。
怕她发生误会,我进一步解释说:…我也是关在这里的女犯。你犯了什么案子,是杀人还是放火,他们干嘛这样折磨你?…
那女子也不去擦嘴上的血,冷笑一声说:…我既没杀人,也没放火,我干的是一件神圣的事业,这伙反动派,他们吊起来毒打我,用竹楔楔我的手指,让我跪在烧红的铁棍上,我都不吭一声。硬的不行,他们又来软的,想用金条收买我,我头可断,血可流,决不能出卖同志!小妹妹,你等着,迟早有一天这里会解放的!…
这时,只听门房里传来轻轻地呼唤声,高步华喊我去给她倒水。
刚走回屋子,高步华从床上一哧溜下了地,抓住我的手,铁青着脸说:…小姑奶奶,你别给我闯祸了,再闹可就要了我的命啦。政府正抓共产党,她一定是共产党的政治犯。我们躲还躲不过来哩,你还去招惹她,要被警察发觉了,我们猴年马月也出不去了…
第二天,我们刚吃过早饭,忽见从外面走进一个高个子警察,他冲我们一抱拳,嘻嘻一笑说:…恭喜了,今天就放你们回家!…
我们高兴地走出警察局的大门,没走不远,又听后面人声嘈杂,扭头一看,我俩都惊愕地站住了。
一队警察正押着那个女政治犯走在街心,她被五花大绑,身后插着处决的姓名牌子,铁镣在她身下…哗哗…作响,她脸上却挂着微微的笑容。
走到街心,她忽然冲着那围观的人山人海,放声高呼起来:…打倒国民党反动派!——中国共产党万岁!…
那些警察被这喊声吓得惊慌失措,他们没有防备这一招,情急之下,就用枪托狠狠砸那女人的腮帮子。一直把她两腮和嘴唇砸烂了再也喊不出来为止。
我怀着满腔悲愤和同情,跟高步华返回中州照相馆。刚到大门口,就听到…劈劈啪啪…的响声。只见一条街的一百多家妓院的老鸨、妓女聚集在临街的门口,正在迎接我们。
田长三两口子见面,悲喜交集。可当他把眼睛转向我时,眼里冒出火来,上来…乒乒乓乓…痛打了我一顿,九红和钱老鸨过来,好话说了一大箩,这才住了手。
我含着眼泪和高步华在中间走着,一百多个老鸨儿前呼后拥围着我们,她们每人手里拿着一支火把,攥着一束黄纸,嘴里念念有词:…烧晦气,烧晦气喽,晦气祸事赶出去,金银财宝迎进来!…前面,男老板们则擎着竹杆,…劈劈啪啪…燃放鞭炮,一条街闹得开了锅。原来,这也是宝鸡的一个风俗,遇上倒霉的事,人们就烧纸放炮,驱妖赶邪,求神仙保佑,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奇怪的商人
从监狱里回来,我一照镜子,发现脸上黄了,身上瘦了,身体变得很虚弱。在我的再三央求下,田长三答应我只端盘子不留客,等恢复好再说。
1946年农历腊月初三,是我一生永远难忘的一天。出狱已经十来天啦,我的脸色又恢复了过去的红润。这天早上,田长三夫妻和我在外间屋里吃饭,高步华忽然望着我,满脸含笑地问:…儿啊,你来了已有一个多月了,爹妈待你怎样呀?…
我发自内心地说:…你们确实待我不错………后一句想说…比成都强多了…,却又咽了回去。
高步华继续笑着说:…那么,你又拿什么补报我们呢?眼看过年啦!………
这句话不言自明,意思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你该接客了。柔中有刚的高步华呀,真会转弯抹角。我虽然年小,却很讲娼门的义气,人家待我不错,我也不能再拖了。便说:…我知道妈妈的意思,快过年了,家里花销也大,这样吧,你跟我烫烫头,今晚我就开始留客!…几句话,说得两口子都乐了。
晚上,二里长的街上,木电杆子上的路灯全亮了,妓女们站在门前的街上,浪声说笑,追逐客人。
一条街接客的规矩也自不同,有时一伙客人来到一家屋里,老鸨们一声招呼,妓女们便围聚在这家门前,让这屋的客人各自挑选,然后再领进自己屋去。因这里街道窄,门面小,像九红这样的红姑娘,一天要端几十个盘子,自己屋里盛不开,就借住在没有生意的妓女的屋子,然后向饭店的堂倌一样,在几个屋里轮番周旋,招待客人。
我在街上等了一会,见…狼多肉少…,便返回屋里,自己玩起扑克牌来。这时,忽听外面高步华喊:…五号屋,见客啦——
我出门一看,见姐妹们都潮水般地涌向大门边的五号屋前,霎时围了里三层,外三层,她们都等着屋里的客人挑选,这里同成都一样,接不到客人,是要挨老鸨的打骂的。
可是,等了一会,见她们一个个如秋霜打了的秧叶,垂头丧气地往回走。我和九红、晚玉站在一块儿,九红不愁没有客人,晚玉还小,又没梳头,我呢,刚刚开始,所以觉得接不接无所谓,见人们都走了,也便扭过身,要往回走。
这时,只见屋内有人喊道:…你们三个站住!…
听声音我觉得很奇怪,怎么像是女人的喊声啊!我往里一看,却见屋里有二三十个人,都是男的。
我摆出在成都接客的风度,像风摆柳一样往前走了几步,柔声细语地问:…请问诸位,谁端我的盘子呀?…
话音刚落,从人群里闪出一个男子来。他一身商人打扮,头上戴一顶崭新的蓝色礼帽,礼帽遮掩着他的整个前额和眉毛,鼻梁上架着一副墨晶眼镜,嘴上戴一块很大的白色口罩,遮住了他的下半个脸。他那瘦小的身躯上套着一件又肥又大的黑缎子面羊羔皮袄,下身穿着带条条的西装裤子,脚上穿着一对尖口的黑皮鞋。他的右手里拿着一根黑色的文明棍。我发觉他往前迈步时,肩膀不一般高,左边的肩膀向下垂,右边的肩膀向上挑。他到底是什么人啊?我接待的商人嫖客很多,逛妓院捂得这么严严实实的,还是第一次见到。
这个瘦小的商人站在我的面前,轻轻拍着我的肩膀问:…你姓什么?叫什么呀?…我听着,差点笑出来,这个嫖客说话,就像刚才喊我们的那种女人的声音,听他的口音像是南方人。
我顾不得多想,忙抿嘴一笑答道:…先生,我姓田,名叫情弟…又用手往两边一指,…左边这个高个,姓钱叫九红;右边这个瘦小的,姓唐,叫晚玉。先生您贵姓?…
这个怪客一拍自己的胸脯道:…哈哈,你看我不像商人的打扮嘛,那我就姓商吧!…
他一边和我说话,一边拨拉身边的两个客人,并向九红、晚玉做着介绍:…这个姓高的算你九红的客人,这个姓马的瘦小伙子算你晚玉的客人,怎么样啊,我这媒人当得如何?…
九红和晚玉不约而同地点点头,说声…谢谢!…
商先生盯住她俩,又问:…你们两个会唱什么歌,什么戏?…
九红笑着答:…先生,我什么都会!…
晚玉腼腆地答:…我就会唱歌…
正说着,我们三个的鸨儿都已来到门前,她们听说我们三个接了客人,一个个喜气盈盈地跑来往自己屋里招呼。
平时拉客时,鸨儿们勾心斗角可厉害啦,都争着往自家姑娘屋里抢生意。别看高步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