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眼皮像是抹过胭脂,他说话尖细,带着奶音,多像一个女人呀!
客人注视了我一会儿,微笑着说:…我真喜欢你这对大眼睛,长得就像我妹妹!…
我高兴地逗趣说:…好哥哥,那今晚你就和妹妹一起睡吧!…他点头表示同意。
我连忙帮他在门口帐房登了记,又打来一盆洗脸水,伺候他洗脸,我把他头上的礼帽一掀,顿时惊得我吐出了舌头:…啊,又是一个女的!…
我想起在宝鸡接待女记者时那副尴尬的场面,拍了好多见不得人的裸体照片,整整折腾了我一宿,今天又来了一个这号的人物,她要干什么呢?
这个假嫖客看出了我那疑虑的目光,忙解释说:…香玉妹妹,你不要多心。今天我到这里来,是找我那在东北失散的妹妹的,看你的模样,非常像我当年的妹妹,所以就端了你的盘子。假若你不是我的妹妹的话,我也情愿白花几十块钱,像姐妹一样跟你唠一宿…
我听了暗喜,心想:…管她哩,如今客人少,剜到篮子里就是菜,都是女人,更省得遭罪!…
夜里,我们盖着一条薄被,躺在一个枕头上,我追问起她的身世:…姐姐,请您告诉我,你和那个妹妹是怎样失散的呢?——
女嫖客…长叹了一声,只简单地回答了几句:…我的老家在东北,日本入侵时,烧了我家,父母兄嫂都被烧死在烈火里。我的妹妹被人抢救出来,家里一无所有了,我们姐妹就出来逃难。我们一边讨饭一边奔波,后来在去西安的路上被乱兵冲散了!——
姐姐,那么,现在你又干什么工作呢?——
我,哦,我干的是一种为穷人解放的秘密工作,暂时不能告诉你!妹妹,你能把自己的身世告诉我吗?…
不知为什么,我总觉得身边这位和蔼可亲的姐姐就像自己的亲姐姐,于是,我把自己的苦难历史简要地告诉了她。
这个姐姐同情地说:…既然老鸨对你们这么刻毒,你们为什么不联合起来反抗她?…
我忙捂住她的嘴,在她耳边说:…窗外有耳,要被人听见了,打不死也得扒层皮!…
假嫖客冷笑一声说:…你们真像一群可怜的小鸟,只知道笼子里巴掌大的事情。什么时候啦,你们还这样怕?共产党已经解放大半个中国啦!…
我不解地问:…解放有什么好处?听从西安逃过来的老鸨说,共产党要活埋妓女哩!…
那姐姐一听,气愤地说:…她们纯粹是造谣污蔑,故意把你们弄糊涂,不敢反抗她们!共产党来了,首先要解放你们,为你们安排工作,教你们读书识字,当家做主人,你们就真正见了天日啦!…
她推心置腹,给我讲了许多革命道理,一直讲到天色发白,我那浆糊一样的头脑被她擦成了一块玻璃,变得明净透亮。
我想起在宝鸡监狱见到的那个女共产党员,她们是那样坚贞不屈,视死如归。这个女子虽然没有挂着共产党的牌牌,但我认为她一定也是这样的人。
妹妹的觉醒
自从听了那个姐姐讲的一番革命道理,我的心开始豁亮了。我朝思暮想,盼望着早日解放。我反复咀嚼着她跟我讲的每一句话,想起她再三嘱咐我的一句:…兰州很快就要解放,团结你的姐妹们和老鸨一起斗争!…对,胜利不是等来的,而是争来的,要先设法把姐妹们组织起来。
这天吃过晚饭,按妓院平时的习惯,我们都呆在自己屋里,只等张拐子招呼再出来会客。可是,这几天一来天热,二来客人不多,姐妹们都凑在西头院角的砖地上聊天,这正是一个宣传的机会。自从我接了魏瘦鹏和马步芳,姐妹们都用羡慕的眼光看我,没了金贞和怜弟,我这红姑娘的地位在她们心目中形成了。我走到姐妹群里,把我听到的兰州快要解放、共产党要拯救我们脱离苦海的消息向她们一说,那些受苦的姐妹一个个高兴得手舞足蹈。我又跟她们讲团结起来,跟老鸨们斗的办法,她们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反应最激烈的是仇大臭,因为平时数她受气多,接不到客,老鸨打她、骂她,让她吃剩饭、穿旧衣服,像猪狗一样对待她。妓女们端盘子多时,第一个先挤占她的屋子;冬天,她在院里冻得发抖,只好躲进锅炉房。听到快要解放的消息,她兴奋得喊了一声:…打倒仇永植!…
姐妹们这一兴奋,可捅了马蜂窝。仇永植就住在后边的楼上,他习惯饭后散散步。这天,他穿着拖鞋,正在楼上的走廊里,忽然看见十几个姑娘聚到一块儿,精神有点反常,又听到有人喊了一声打倒他的口号,一下子气炸了肺。他转回屋里,从墙上摘下一根惩罚妓女的藤条,气哼哼地走下楼。大家只顾聚精会神地谈论着,谁都没有发现他。他抡起藤条,劈头盖脸地向姐妹们抽去。这些平时被他打怕的姐妹们,一见是他,吓得惊叫一声,纷纷抱头而窜。
藤条抽到我头上,我的头顿时肿起一个大包。我一咬牙,一发狠,这时不把人们团结起来和他斗,还等什么时候呢!
于是,我施出在剧院学的一套,左手向上一挡,挡开了他第二次抽来的藤条。右手一个窝心拳,喊声:…去你妈的!…一拳砸去,他哼了一声倒退几步。
趁这机会,我向姐妹们喊:…姐妹们,团结起来,打倒仇永植!…
我的鼓动发挥了作用,十几个人捏紧了拳头,潮水般地向仇永植涌去。
仇永植还没见过这么不要命的姑娘,心里非常害怕,可表面还在逞强。他远远站着,用拖鞋在砖地上一跺,左手叉腰,右手的藤条在空中挥舞,嘴里吓唬着:…你们谁敢过来,我就抽死谁!…
我和大臭可不怕这个,反正我们的身上早打了几层茧子,领着姐妹们就往上冲,一到跟前,仇永植的藤条便施展不开了,大家七手八脚一下子就把他撂倒了,有几个人骑在他身上,其余的姐妹也不管什么地方,摸着哪打哪,只打得仇永植大喊…救命。
我们这十几个妓女一闹,很快惊动了几家老鸨的姑娘。她们都跑来看热闹,连从西安逃来的妓女共有三十多人,黑压压站了半院子。我们又向她们做了一番宣传,同是受难的姐妹,她们马上参加了我们的斗争。
随着仇永植的喊声,他的老婆拿起菜刀、厨师拿着火棍、茶房拿着茶盘向我们而来。到了这个地步,只有以死相拼,我们发声喊,从各屋拿出板凳、衣架、簸箕和他们对打起来。
妓女们平时挨打惯了,一不怕打,二不怕死,都急了眼,拼起命来。再加我们人多势众,经过一场激战,打得他们狼狈而逃。
姐妹们一个个打红了眼,越打越有气,又学着嫖客的样子,砸开了窑子,挨着屋一顿乱砸,把屋里的壶碗杯碟砸得粉碎。
我和大臭在前面领着,又喊了一声:…走,咱们到楼上砸仇永植的王八窝去!…姐妹们忽啦一声跟上来。
这时,有两个姐妹直拽我的衣角,她们低声对我说:…咱们该见好就收了,得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对待!…
是啊,下一步该怎么办呢,可不能太莽撞了。我反身又招呼了一声:…走,咱们回我屋里商量一下!…
经研究,我们商定,三十多人集中在一个大屋里拒绝会客,晚上穿着衣服睡觉,每人准备一件自己的武器,随时准备迎战。
这样,一直坚持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晚上,茶房张拐子跑进我们屋代表仇永植和我们谈判,答应不再打骂妓女,还要改善妓女的生活待遇,这场斗争终于胜利了。
终于见了天日
1949年6月中旬,兰州的政治气候和自然气候一样,逐步升级,发展到白热化。
自我们联合闹事胜利以后,老鸨们表面对我们好多了,不再动辄打骂,馒头不再定量,每顿还能炒上一个菜了。姐妹们整天闲着没事就经常凑到一起,盼望和议论着解放大军开进兰州。
看到了黎明的曙光,我更怀念过去那受苦受难的姐妹,尤其是凤仙和仙鹤姐姐,我答应要替她们报仇申冤,可是,至今这笔债还是空头支票。我于是打定主意:抓紧时间学文化,一旦出了妓院,获得自由,我就自己写成状子,为凤仙、仙鹤等姐妹报仇雪恨。这些天,我反倒沉静下来,一有工夫就自己呆在屋里看书练字。
6月16日吃罢晚饭,我正在屋里学习,魏瘦鹏忽然无声无息地走进我屋里,因他是我包身老客,所以茶房连喊都不喊。我见他的脸色阴沉沉的,像有什么事,便忙追问他。
他叹口气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我今天是来向你告别的!…
听了这些话,我心里猛地一炸,这件事太突然了,他要去干什么呢?
不等我再问,他便如实地讲起了他的出身历史:…
香玉,你可能觉得我这个人嘴严,有些真情话过去没过对你说,希望你能谅解。我过去做过的事,不到一定火候,是不能随便跟人讲的,今天就要分手了,我说出来,请你不要难过…
我的老家是河北束鹿县。长大以后,父母包办给我娶了个媳妇,我们很不对脾气。可家规难违,只好凑凑合合过了几年,生下了一男一女…
抗战一开始,我再不愿呆在家里了,便投奔了冯玉祥将军的抗日同盟军,我有文化,曾当过高中语文教师,冯将军非常器重我,便聘请我担任他的语文老师。他是个…丘八诗人…,学习精神强,能书善写,我们既是师生,又是朋友,整天在一起谈诗论道,非常投机…
后来,他写东西、拟公文缺乏左膀右臂,又委托我当他的随身秘书…
这些年里,我和家里断了联系,孤身一人,长年在外,就像一个苦行僧…
我随冯将军去泰山,赴国外,在火烧冯将军舰船事件中,我又是目击者,仓皇之中,我侥幸跨上救生圈,才得以逃生…
蒋介石积极反共,不肯抗日,对冯将军一向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我怕这个独夫民贼暗中害我,便通过我的乡亲、冯玉祥的老部下、现在兰州当营长的宋之贤介绍,在兰州工业试验所当秘书,对我的历史,除宋之贤知道外,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