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的是,那个小老抢一点也不示弱,嘴里咕嘟了几口,冷不防冲茶房一吐,吐了茶房一脸血,同时,又把那包肉狠命摔在茶房脸上。
这下子,茶房气得脸色发紫,冲上去一把抓住他,把他高高地举起来,要往下摔,这一摔,少说也得摔个半死。小老抢失声地喊叫起来:…救命呀!救命啊!…
不知从哪里跑出来七八个赤脚光背的小男孩,大的不过十一二岁,小的不过七八岁。他们把茶房团团围住,有的拽胳膊抱腿,有的拳打脚踢,很快把那茶房掀翻在地,然后一窝蜂地把那个小老抢抢走了。
看到这里,我忘记饥饿,忘记报复,同病相怜使我异常开心。
一连两天,我都没有填满肚子。
晚上,刮起一阵冷风,我只穿一条破裤衩,肚子空空如也,冷得浑身抖瑟。怎样取暖御寒?我想出一个办法——逆风跑步。天越冷,我越顶着风跑,虽然累得有气无力,饿得饥肠辘辘,但毕竟身上暖和了。
为了长远打算,我又开始琢磨寻个过夜的去处。殡葬馆我是不能再去了。一来守着个正在腐烂的死尸害怕,二来如果被刘家人发现了,会老帐新帐一起算。我忽然想起宝全巷那边的护城墙上有个打仗用的碉堡,那里足可以做我的安身之地。心里一亮,疾步向那里走去。
我顺着宝全巷顶头砖彻的梯子,爬上城头,只见雄伟的碉堡里面火光闪闪,人声嘈杂。我把头伸进去一瞧,见一群孩子正在烤火,地上放着一包包牛肉、兔肉、鸡杂碎,有的鲜亮发红,有的腐烂变黑,还有两瓶酒,一堆烧饼。在火光映照下,我看清了,正是前两天抢肉打茶房的那群小子。
我本想躲开去,可是,经不住食物的强烈诱惑,不由自主地走进屋子。那个只有一只袄袖、抢我肉包的男孩见到我,首先站起来,其他的孩子也马上站起来了,虎视眈眈地看着我。
这时我心里却非常平静,坦然道:…我是个要饭的花子,两天没吃东西了,你们帮帮忙,给我一口吧!…
那群孩子会意地对看了一下,却把眼睛投向那个一只袖子的孩子,那孩子的眼光由敌意渐渐变得友好,说:…我们也都是小花子,你要是愿意跟我们一起,就入了我们的小丐帮!…
啊,小丐帮,多么新鲜的名词。他们原来都是干这个的,我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团伙。我想起对我体贴入微的汪爷爷,我深知患难相依的温暖。我可真是有福哇,没有了汪爷爷,我又找到了一伙小兄弟。我含着泪,连声说:…愿意,愿意!…
打这以后,我加入了小丐帮的行列,彼此以兄妹相称。我们兄妹共十人,我排行老二。抢我肉包的是大哥,名叫闯二。大家白天乞讨,晚上把要来的东西凑到一起,吃吃喝喝、打打
闹闹,倒觉得轻松自在、乐乐和和的,真是吃着黄连吹横笛——苦中求乐呀!
晚上,大家凑在一起的食物,真是五花八门,好好歹歹,应有尽有。来路也不相同,有要来的,有拾来的,有抢来的,还有偷来的。小丐帮一无所有,一无牵挂,靠的是耍刁撒赖,软硬兼施,填饱辘辘的饥肠。
我们的十弟才七八岁,整天朦朦怔怔,老是哭他的母亲。后来,我才知道了他的遭遇:
我们这伙兄弟,大都是日本飞机轰炸成都时变成的孤儿,他们的家园被炸毁,父母兄弟被炸死,只好讨饭为生。
十弟的父亲是在一场轰炸中丧生的,剩下他们母子俩。为了生活,母亲带他到牛市口粮市去打扫撒落在地上的大米。这里,每当中午过后,粮食交易完了,就会留下一些踩脏的碎米。许多穷苦妇女都争先恐后,拿着条帚、簸箕去扫。
这天人很多,十弟的母亲被挤到路沿上。偏巧开来一辆汽车,转眼之间,把十弟的母亲轧在车轮底下了。这部汽车是国民党高级军官乘坐的小轿车,车上的人见轧死了人,也不下来看看,便风驰电掣般地开走了。
十弟伏在母亲的身上,失声痛哭起来。从中午一直哭到天黑,后来,还是那些好心肠的穷人帮助他掩埋了母亲。他从此成了孤儿,疯疯傻傻,走上了讨饭的道路。
我们这个小丐帮,白天仨一群,俩一伙,出去讨要;晚上,就在碉堡囫囵个睡在铺着稻草的地上,进入梦乡。
天灾人祸
天气渐渐变暖,护城河水汹涌澎湃、波光闪闪,谁都没有想到,在我们脚下正酝酿着一场灾难。
护城河随着旱涝时涨时落,这年,沥涝成灾,水浸到了城墙下。谁都没有发现,河水已经冲开城墙一个窟窿,钻进城墙里。
一天夜里,我们正在酣睡,忽听…咕咚…一声巨响,惊醒后一看,见屋地的一角塌下一个洞,正在那里睡觉的十弟不见了,往下一照,洞里深不见底。
闯二哥急了,二话没说,便跳下洞去。只听…扑通…一声,原来洞里都是水。过了一会儿,他在洞里喊:…找到十弟了!…
怎样把他们拉上来呢?大家不约而同地脱下破衣,拧成绳子,系进洞里,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把十弟和闯二哥先后拉上来了。
再看十弟,他的脸色铁青,肚子被水灌得像个鼓,我们给他控嘴、捶背、擂肚子,他吐出许多污水,然而死神还是把他过早地拉走了。
十弟的死,使我们感到莫大的沉痛。我们在城脚下掩埋了十弟,学着大人的样子,举行了…隆重…的葬礼。虽然我们一无所有,但凡能做到的,都尽了最大的努力。一连几天,大家都沉浸在深深的悲哀中。我又一次感到,这种深切的哀悼,比一个有血缘的家庭还要真挚、纯洁、高尚,共同的命运把我们联结在一起,我们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可是,不久发生的一场更大的灾祸,又终于使我们分崩离析了。
在这外寇入侵、军阀混战的年月,…天府之国…也成了人间地狱,沃田荒芜、饿殍遍野、民不果腹,谁又肯大发善心,把有余的食物让给我们这些饿狼般的野孩子。
一连几天,我们都两手空空而回,一个个饿得肚皮贴着脊梁骨,眼黑气短。闯二哥作为我们的首领,急得团团乱转,发誓要设法给弟妹们弄回点吃的来。
这天傍晚,当我又饿着肚子爬回碉堡时,却见闯二哥躺在稻草上,气息奄奄,几个弟弟围着他失声恸哭。
原来,闯二哥为了弄到吃的,便决定去偷。像我们这些弱小的花子,全靠讨要和拾捡为生。只有饿得没法,遇到比自己还小的弱者,才下手去抢。而偷大人的东西,那是非常危险的,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冒这个险的。
闯二哥在电影院门前来回转了几遭,一双明亮的眼睛在买票人群中转悠,他要看准哪个人有钱,钱放在什么地方,才好寻机下手。
这时,他见一个穿西装革履的阔少爷从裤兜里掏出一个皮包,那皮包鼓鼓囊囊的,他从里面抽出一张票子,又把皮包装进裤兜里,返身挤到窗口买票。
闯二哥看着,心里只觉进退两难:凭他的敏感,这钱不太好偷,这小子的裤子紧,钱包紧贴屁股,再说,裤兜小,钱包大,下手是很危险的。可是,当他想到那些饿得有气无力的弟弟妹妹时,一种当大哥的责任感驱使着他,他还想到,兜里的五枚铜子买不了半个烧饼,要想吃顿饱饭,必须铤而走险。
他凑过去,假装买票,使劲往上挤,右手两个手指偷偷伸进那小子的裤兜里,轻轻往外夹。果然,那钱包卡得很紧,总也夹不出来,当把钱包夹到兜口时,他的手被攥住了。
那小子阴阴地笑着,笑得人,嘴里骂道:…他妈的,你小子班门弄斧呵,也不打听打听我是干什么的!…
说着,一个扫堂腿,把闯二哥撂倒在地,一顿拳打脚踢,闯二哥面如土色,动弹不得,他又上去把闯二哥的胳膊一拧,…卡嚓…一声,胳膊扭断了,这才扬长而去。当弟弟们发现时,闯二哥已经只能出气不能进气了。
我伏在闯二哥的身边,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掉下来,闯二哥用一双失神的眼睛看着我,断断续续地说:…你……你要带好……兄弟们!…说完就咽气了。
闯二哥是我们的头领,平时爱我们胜过亲生兄弟,失去了他,大家更是痛苦万分。现在,千钧重担落在我这老二肩上,为了隆重地纪念他,我提议,大伙设法要钱给他买口薄匣子,盛敛入葬,大家一致表示同意。
我们把闯二哥用稻草盖上,饿着肚子,又分头去讨钱要饭。
这天,我凭着一腔肝胆义气,意外地碰上了好运气。
我在一家茶馆讨要,店主人怕玷污他的门口,影响他的买卖,骂我、轰我。别的时候我会不声不响地躲开,这会儿正没好气,便什么都不顾了,和他争执起来。这下把他惹火了,他猛把我向后一推,推了我个后仰翻,恰好撞在一个老太太的椅背上,我的后脑勺撞破了,老太太手里的茶碗倒在桌子上,撒了一桌子水。
老太太戴着一顶黑平绒圆帽,帽前镶着玛瑙,人长得慈眉善目。她非但没有责怪我,反把店主说了一顿。然后,问明我的身世,得知我哥哥死去没钱埋葬,便资助了我五块钱。当时,买口薄匣子三四块钱就可以了。
我转悲为喜,用富裕的钱买了洋火、白蜡,准备用来祭奠闯二哥,又买了一些吃的,打算让兄弟们吃饱后去买匣子。
傍晚,我跑回碉堡,点上蜡烛一看,不由惊呆了。只见几只野狗伸着血红的舌头,从屋里跑出去。闯二哥的尸体鲜血淋淋,已经看不清原来的模样了。身上的皮肉被狗撕烂,露出白花花的骨头。
目睹这惨景,我急得疯了、傻了,当即把蜡烛一摔,把买来的食物扔得遍地都是,把剩下的票子撕得粉碎,一会儿大哭,一会儿大笑,足足闹腾了一宿。
第二天,我的神智渐渐清醒,奇怪的是,七个弟弟一个都没回来,我守候在血肉狼藉的哥哥身旁,胡思乱想:也许是他们学哥哥的样子去偷,被人发现打得不能动弹了;也许他们明火执杖去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