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张居正之外,屋中每个有相关心思的人都在仔细的看着小皇帝,想从天子的表情上看出什么端倪线索,自己好做相关的调整。
看不见愤怒,看不见冷漠,只有疲惫和厌倦,在文渊阁中的诸公都是精明之辈,心中有数之后各个收回了目光,叩首拜了下去。
……
今日朝会,先开口的却是户部尚书马自强,他脸上颇有些犹豫的神色,屋中诸人都看了过来,难道是说清晨所见。
犹豫再三,又看了看边上的张居正,马自强出列行礼后陈奏道:
“陛下,户部派往各省清查田亩的官吏已经派出,其中南直隶与浙江、江西三处,去年派去的官吏未曾回返,今年就不再另派。”
这不过是些常规的政务,拿到这朝会上说,难道是老糊涂了,却看到马自强说到这边却支吾起来。嘴张合几次都没有出声。
阁中愈发的安静,就连门口站立伺候的小宦官都抬起了头,张居正瞥了一眼,咳嗽了声说道:
“马大人,在陛下面前如此,太过失仪了。”
这么一说马自强才镇定了些心神,低声陈奏道:
“陛下,南直隶松江府田亩清丈推行不利,那边办差的官吏呈文问询,此事该如何办理?”
清丈田亩,清查隐蔽田亩,这是当朝首辅张居正推行新政前最重要的准备工作,极为看重,下面的人执行不力,唯一的下场就是丢官回家,甚至还要下狱问罪,这样的事情马自强为什么还要在朝会上提。
不过众人一愣之后,也都是明白过来,反倒是万历皇帝有些懵懂,本来有点迷糊,倒是被这个陈奏弄的清醒了些。
看到万历皇帝目光投注过来,张居正转身拜下,然后说道:
“陛下,松江府多是工商之业,田土不多,不必太过追究,臣以为把官员调往他处办差即可,陛下圣意如何?”
“张先生做的妥当,就如此办理吧!”
但脸上依旧有迷惘神色,可看到文渊阁中诸人都是明白模样,也不好此时发问,只想着散朝后问冯保和张诚了。
马自强脸上明显有松了口气的表情,他退回行列,同为内阁大学士的兵部尚书张四维站了出来,施礼陈奏道:
“陛下,今日清晨大明门外,户部员外郎李三才诵读奏疏,此事陛下想必亦有耳闻,王通私设虎威一军,编练几十营兵马,臣身为兵部尚书,实有失职之处,然亡羊补牢犹未晚矣,趁其未曾酿成大祸,请陛下散王通爪牙,问罪处治。”
万历皇帝听着陈奏,眼皮险些落下来,身子颤了颤,连忙坐正,听到张四维后面几句话,眉头立刻皱起来,不耐烦的说道:
“王通所作所为,都是出于对寡人的一片忠心,他编练兵马,设立税关,也都是寡人知道并且准了的,这些事,翻来覆去说了不知道多少遍,何必再提,张爱卿不必说了。”
张四维并没有遵旨退下,反倒一撩朝服下摆,直接跪地陈奏道:
“陛下,缙绅士人乃天下之本,有功名者免徭役税赋是祖宗法度,也是祖宗为了固我大明国本所定,王通荼毒官民,戕害缙绅,是败坏大明的国本,败坏江山社稷啊!!”
三百五十六
“败坏江山社稷。王通不过是在天津卫一地,怎么当得起这样大的罪名,张爱卿未免说的太过……”
万历皇帝眉头皱起,不耐烦的说道,在他看来,王通不过是为宫里赚了些银子,而这些道貌岸然的大臣们从来不愿意看到自己多花钱。
张四维如此言辞激烈,让他更加的反感,只想着快些打发了散朝,正在这时候,在那里一直是面露思索神色的张居正却出列陈奏。
“陛下,臣有几句话想要奏明。”
别人可以直接不理会,拿话搪塞过去,可张居正出列陈奏,万历却不得不听,看见张居正躬身施礼,万历皇帝把身子坐正了些,开口说道:
“张先生请讲!”
“陛下,今日上疏那李三才诵读之时,臣也在一侧细听,陛下。张四维所说缙绅士人乃大明国本,此言不虚,一乡一县,举人能过五人者已可称繁盛,大明根在此处之根本就是这几人,太祖所定法度,有功名者免除徭役赋税,正是为了维护国本,也是为了维护江山社稷的稳定,维护大明的命脉,王通所为短时间看似得利,却因小失大,坏了根本,至于这私设兵马一事,虽有陛下首肯,但兵部不知,都督府不知,未免太荒唐了些。”
万历皇帝的脸色阴沉,尽管心中恼火,可本就精神不济的他,仓促间也不知道说些什么是好。
看到张居正出列,看到小皇帝没什么反应,内阁大学士、吏部尚书李幼滋也是出列陈奏,开口朗声说道:
“陛下,臣在吏部,听闻俗语‘一举人为一县,一进士为一府’。虽笑谈亦有道理,今日清晨,京师五品以下官吏云集,群情激昂,这其中多少进士,多少举子,人人不忿王通所为,他们又牵连了多少府县,天津卫之地,乃南北漕运枢纽,千户王通在该处肆意妄为,经漕运流传南北,败坏朝廷名望尚且不提,致使民心动荡,这才是不赦大罪。”
刚刚退回列中的马自强正在那里惊魂未定,大家看他不出列,刑部尚书周思安也是上前奏道:
“京畿之地,有无名无编数千兵马,若王通心怀不忍言之意,后果不堪设想啊!”
“……陛下,百姓清苦。天子富有四海,百姓之财就是陛下之财,何必斤斤计较,这般做,有违天家仁德之意……”
文渊阁中的大臣们争先恐后的出列奏事,处处都是针对着王通的作为,万历皇帝依旧是疲惫,但脸上的怒意也渐渐累计,都察院左都御史刚要出列,万历皇帝焦躁的喝了句:
“够了,什么叫无名无份,虎威军乃寡人赐下的名号,既然兵部无编,那就补个编制就是!天子富有四海,百姓之财就是陛下之财,寡人登基时,母后为简朴穿着布衣,发用木钗,这京师富户谁不绫罗绸缎……”
声音逐渐的拔高了起来,要放在以往,怒气会越来越盛,可这些日子万历皇帝在西苑耗尽了精神,体力精神都跟不上,脾气才发,就觉得疲惫上身,无趣的摆摆手说道:
“散朝吧,此事压后再议。”
说完就转身离开,众臣躬送宫出门,等万历出门。众人的眼光却都集中在张居正的身上,内阁首辅张居正沉吟了下说道:
“不合规矩法度的事情有司为何不去查?”
只是问了这一句,然后沉默着走出屋子,到了隔壁内阁值守的屋中,留下众人面面相觑彼此看了几眼,都是若有所思。
……
出了朝会所在的地方,原本万历皇帝已经习惯了走路,可最近身子有些虚弱,出门就有软轿等候。
万历坐在轿中,几名抬轿的健壮宦官速度控制的恰好,让冯保和张诚等人跟上,有冯保在的时候,距离皇帝最近的人肯定是他。
“大伴,清丈田亩不利,张先生为何今日没有发怒,要放在以往,肯定要朕这边下旨严查了。”
声音无精打采,冯保眉头皱了皱,开口解释说道:
“万岁爷,难道不记得何人住在松江府那边?
软轿中的万历沉默着没有回答,冯保摇摇头,又是补充说道:
“徐阶徐子升就在松江府,万岁爷。先帝时候,海瑞去松江那桩事……”
说到这里,万历才“哦”了一声,明白过来。
隆庆年间,海瑞巡抚江南,为的就是惩治土地兼并,嘉靖末隆庆初的内阁首辅徐阶在松江有良田几十万亩,徐家这几十万亩良田中,地方上的托庇不少,更多则是徐阶依仗权势的兼并。
海瑞对此案彻查,弄得徐阶颇为狼狈。但那时候京师某官突然上疏参劾海瑞杀妻,认为其多行不法之事,内外运作,海瑞被革职拿问,时人笑谈,说是“死宰相扳倒活巡抚”。
软轿中又是安静了一会,万历皇帝才闷声说道:
“怪不得马自强支吾,张先生轻描淡写的揭过,原来是这桩事,徐阁老一家占去几十万亩,一分赋税不交,亏得还有人和寡人说什么不与民争利,这些‘民’都把利从朕这边争走了,这些人怎么就看不得寡人好!”
冯保也不好说话,只得这么听着,又这么走了一会,软轿内传来了低微的呼噜声,呼吸悠长,万历皇帝在轿子中睡着了。
冯保对轿夫摆摆手,让轿子继续前行,停下脚步对身后的张诚问道:
“万岁爷昨夜什么时辰从西苑那边回来的?”
“子时后,快到丑时了,小亮一直是跟着。”
张诚连忙答道,冯保脸上变得森冷,肃声说道:
“这么没日没夜的,已经是过了度,孙海太没有分寸了,这般邀宠,他以为太后娘娘真不管了吗?”
“冯公公,孙海那边折腾的太过,要是太后娘娘那边问起,咱们多少要有个说辞才行。”
“现在那孙海谁能说听,连张鲸都不放在眼里了,张公公你这就派人去御马监,让孙海到咱家这儿来。”
……
在皇城边缘的一处宅院中,张诚在那里随口叙说,坐在边上的邹义则是飞速的记录。这边停住口,那边已经是收住了手。
“拿来给咱家看看。”
一向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张诚此时也有些烦躁,接过邹义记录的信纸,看了几眼,就把这信笺揉搓成一团丢到一旁,开口说道:
“说的这般细也无用,就写信告诉他,这些读书的官都把钱财看得紧,少了他们一分银子,他们也会忌恨一辈子,现如今让他们少了何止是一分,不知道如何恨你,且收敛些吧!!”
邹义点点头记上,写了几笔,却忍不住抬头说道:
“那么多银子送进宫来,还不是修了西苑,去外面请班子请婊子……”
“慎言,你从前性子还算沉静,怎么现下却这般冒失,难道你想在这院子里待一辈子。”
“儿子知错了,义父大人莫要生气。”
邹义低眉顺眼认错,张诚坐在那里沉默了会,脸上却无悲无喜的淡然说道:
“该说的,咱家都跟万岁爷说了,该告诉太后娘娘的,咱家也已经告诉了,现在不关咱们这边事,让冯公公去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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