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天下,陛下最大,若臣比君大,那则是社稷动荡的祸事,臣下当有臣下的本份,臣自知有功,陛下当封赏,但臣已有如此高位,已经无可赏赐,让陛下为难迟疑,已经是臣下的罪过,臣不愿如此,臣请辞官。”
“王通?你的意思是朕刻薄寡恩,你担心朕今后猜忌?”
“臣不敢,陛下,臣自知此举欺君大逆,但臣今日惹陛下动怒,却是为了全今后君臣情分,臣为武人,不知文饰言辞,但言语皆是赤诚,还请陛下三思。”
万历皇帝中间插话,声音森冷,已经没有了什么情绪,王通回答的依旧从容,说完“三思”那句话之后,王通直起身拱手,郑重其事的又是拜下,直起身时,和万历皇帝对视了一眼,王通神情坦荡,眼神坚定。
看到王通这个表情,这个表情上,没有预料中的怨气,甚至也没有预料中的笑意,只是郑重其事,坦坦荡荡,万历皇帝顿时明白,王通真是在辞官,而不是在发泄什么去年被敲打,被放逐的怨恨。
万历皇帝长吐了一口气,却是沉默了下来,殿堂内又是安静一片,但这次安静的太久了些,万历皇帝久久没有出声,太监和大臣们都是悄悄抬头。
万历皇帝还是站在那里,看一眼王通,然后又扫视殿中的内廷外朝的大佬,神色变幻,张开口又闭上,迟疑了好久,才低声问道:
“王通,你是担心朕的猜忌吗?”
“臣不敢!”
“王通,你是不是怕,害怕去年你大功归来,却被朕在赐婚上闷了一下,然后又打发你去江南,你觉得朕容不下有这样大功的你,与其等到朕给你难堪,不如自己先行请辞,也好免了那时的麻烦。”
“天心圣意,臣不敢妄自揣度,臣辞官的理由方才已经说明,臣就是要全臣子的本份,不敢让陛下为难,所以才请辞本官。”
王通又是直起身,朗声回复,万历皇帝抬手指着王通,想要说什么,顿了顿还是没有开口,真正沉默了下来。
这次沉默的时间比较久,太监和大臣们年纪最小的也在四十五岁上下,上朝叩拜都是弯腰就起,并不那么辛苦,即便是这样,大家的膝盖里也有棉垫内衬,年纪大了保持这个姿势,实在是吃不消。
沉默的时间太久,很多人就无法保持这么僵硬的动作,都是纷纷抬头或者是做些动作,大多是彼此交换神情眼色,现在这个局面无人能料到,大家都在防备的是,一个权倾朝野,甚至超过当年钱宁和江彬的大权奸,而且这个人文官们根本没有办法限制住,他有财权,有兵权,又有内廷大佬的相助,甚至有郑贵妃的支持,他可以肆无忌惮。
更加可怕的是,王通年纪很轻,也就是说,他现在这个地位不是终点,仅仅是刚开始而已,接下来还不知道会如何,而大家则会因为老病一茬茬的换下。
想了很多,也计算了很多,没有人能想到,这样的王通居然这般的知道进退,居然在朝会上公然辞官。
如果说万历皇帝私下召对,王通说出这个,那或许是故意做姿态,但在这么正式的场合说出,有内外中枢之人旁证,如果定下来,有什么反复可就难了。
新任兵部尚书毕锵跪在那里迟疑了下,咬牙直起身拜了拜,朗声说道:
“陛下,臣有一言,王大人此举虽然突兀,却是急流勇退之举,他这一退,令陛下可以安排从容,也让天下人可以安心,更是让陛下和王大人的君臣情分可以两全,今后定成佳话。”
万历皇帝嘴角泛起一丝冷笑,刚要说话,内阁次辅王锡爵也是出声,开口说道:
“陛下酬功,封赏王大人,这本是应有之义,可田宅爵位可赏,兵权却不可轻与,王大人自己将,若是锦衣卫京营都在一人之手,再加上王大人与虎威军又有关联,京畿之地武力大半在一人之手,即便是王大人忠义,就怕有奸邪小人觉得有机可乘,要在其中挑拨钻营,陛下,唐时禁军之祸,难道不是教训吗?”
“你们这倒是老成谋国啊!”
万历皇帝漠然了许久的脸上终于泛起了一丝笑意,不过却是冷笑,兵部尚书毕锵不敢再说,王锡爵却磕头下去,也是朗声说道:
“陛下,臣等在此位,就要做谋国之思!”
“请陛下慎思!”
王锡爵那边说完,内阁首辅申时行也是沉声说道,跪拜扣下,内阁六部诸臣都是跟着叩拜下,齐声说道。
万历皇帝嘴角抽动了下,想要说什么却又是停住,他突然发现,这是一个好机会,王通如今的情况和去年一样,甚至比去年还要麻烦了,去年的时候,王通不过是立下了前无古人的边功,那时候不过是担心王通跋扈不可制,才想着敲打,如果不敲打,定北侯和锦衣卫都指挥使的位置也足够酬答。
可现在,王通没有计较当年的敲打和安排,依旧是冒着大险潜回京师,调集兵马彻底压服了文臣,这次如果有一点的错,王通都会陷入万劫不复之地,都会成为众矢之的,可王通依旧是站在了万历皇帝这边。
这样的功勋,这样的表态,就必须要封赏了,但王通目前牢牢掌控着锦衣卫和顺天府,又和虎威军有严密的关系,让他掌握京营,是因为找不出更放心的人,但让王通掌握了,臣下的力量太大,又让人有种种的担心。
实际上,现在的王通,即便是不让他掌握京营,他的权势和力量已经足够让人担心,如果趁这个机会,不管他是真想辞官还是有什么别的打算,顺水推舟的卸掉他的权位,那就可以放心了……
什么三方平衡,什么功劳,万历皇帝一时间都有些顾不得了,能解决这个……不过,没有王通的话……
九百零五
为人君者当讲权谋,万历皇帝年纪渐长,宫内宫外,从小时到如今,经历过各种各样的事,越来越知道权力制衡,越来越知道防人之心不可无,臣下的权力大了,就要小心,如果任由其做大,就会威胁到皇帝自己的地位。
王通率军从北地归来之后,功勋太大,所以要敲打,要制衡,王通自己也懂得谦退,去江南,自我放逐去北地。
但王通走了之后,文臣们行事迅速变得肆无忌惮,用立储的事情将万历皇帝逼入了绝境之中,文臣们想要取得张居正当年的权势,太后想要彻底的控制朝政,自己不敢动用军队,只能让他们稳住不动。
在王通没有回京之前,尽管争议的仅仅是立皇长子为储,可万历皇帝却感觉到那是对自己皇权和皇位的逼迫,感觉到皇位不稳。
王通率大军在归化城和俺答部交战,慈圣太后在京师给万历皇帝巨大的压力,等到王通凯旋归来之后,一干人立刻是偃旗息鼓,这一次也是如此,宫中宫外又是里外串联,万历皇帝窘迫无计,到最后又是王通回来,然后一切平息,万事安然。
现在王通辞官,如果顺水推舟,就不必担心王通这边权柄太重,也不用担心什么君臣失衡,可是王通就这么走了的话,谁知道还会不会有这样那样的风波,王通两次来救援,两次都被贬斥,那接下来,他还会再来吗?或者说,别人看到了王通的下场之后,还会这么义无反顾的过来吗?
万历皇帝可以信任的这些人中,王通是唯一有这个能力,而且证明了自己忠心的人,其他人有没有这样全局协调,滴水不漏的能力不好说,他们有没有这样的忠心耿耿更不好说,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和王通一样,能够保证忠心,而且还可以在两次如此大的落差之中保持自己的忠心。
奉天门偏殿中很安静,万历皇帝没有坐下,站在那里神色变幻,其余的人都是跪着,除了王通姿势不动,从容自若外,其余的人都在交换眼神,又或看看万历皇帝的脸色。
文臣们已近不敢再说什么,方才申时行、王锡爵和毕锵的谏言已经属于火上浇油,万历皇帝已经有了怒意,如果继续再说的话,必然遭来雷霆之怒。
跪着的一干太监中,张诚的神色最为不安,他一直想说话,但他更知道,这个场合他不能说话,如果开口说什么,恐怕会有反效果,其余的人都是在那里跪着,却是不抬头,这等事情和他们本就没有关系,跪在当中的赵金亮倒是一直膝行着向边上挪,张诚在那里迟疑了一会,眉头却突然皱起,盯住了王通。
但此时殿中的中心人物是万历皇帝,王通是走是留,都在这位当今天子的一念之间,如果说王通刚刚上奏的时候,万历皇帝干脆利索的驳斥回去,那现在早就进行了下一个议题,但万历皇帝犹豫沉默,这就说明,这位天子不是愤怒,而是在慎重的考虑王通的去留得失。
“朕……”
万历皇帝出声说了一个字,殿上众人都是抬头,万历皇帝摇摇头,又是开口说道:
“小亮,搬个火盆进来!”
众人愕然,谁也没有想到万历皇帝居然下了这么一个和现在任何事都完全不相干的旨意,赵金亮听到这个旨意之后一愣,连忙起身出去吩咐。
已经是八月,宫内已经备有火盆,不多时,火盆已经搬了进来,万历皇帝沉着脸招招手,示意火盆搬过来些。
等到了御座之前,万历皇帝走下几级台阶,将手中的奏折丢了进去,纸张遇火,立刻开始燃烧,烟气飘散殿中,有人忍不住低声咳嗽。
万历皇帝看着王通辞官的奏折燃烧,直至成为灰烬,这才挥挥手让人将火盆搬出去,王通已经抬起头,一直是看着这些事情的进行。
“王通此次有大功,爵位田宅,朕另有赏赐……锦衣亲军的差事你不在的时候纷乱的很,你也该好好整顿下,不要总想着去北边逍遥,将朕撇在京师。”
“臣惶恐,锦衣亲军规制,臣将严加整治,请陛下放心。”
王通又是磕了个头,肃声答道,万历皇帝扫视了一圈大臣们,又是开口说道:
“都起来吧,跪在那里也不嫌腿酸,若有事陈奏,快些说!”
语气中带着些不耐烦,臣子们都是从地上起身,年纪大的人大多趁机活动了下自己的腿脚,接下来都是在王通和万历皇帝两人身上打量,这件事就这么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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