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着冷酷残忍。
听说有的地方,有什么宝贵的动物在园子里冻死了。
接着才听说,有什么地方,有什么人被冻死了。
一片枯叶孤零零地停在树上。扫视整个天空,只有这一片树叶倔强地挺立在冬天的背景中。
风刮过来,干枯的树枝楞楞生铁一样摇晃着。那片枯叶发出金属的声响。风更大了,枯叶声响的频率也更高。你听到了凄厉的曲调。
我站在树下,尊敬地仰望着那片高傲的孤叶。我感到有什么清高而神圣的东西打动了我。
狂风停了。我盯着那片枯叶。叶子也不抖动了,挺稳了。黑色的,褐色的,说不清是什么颜色的,让人肃然。
我踽踽而行。我缩在高领子里,时而又挺起脖子,像男子汉一样抖抖地走。或者,更气魄,震震地走。
然而,灰暗的寒冷,寒冷的寂寞,寂寞的空旷,空旷的无聊,把你的生理空间、心理空间都填满了。你便灰暗,你便寒冷,你便寂寞,你便空旷,你便无聊,你便可能又缩起脖子。
小城流传着一个故事。一辆带拖斗的拖拉机在城郊公路上行驶,满载着乡下来的人。一位大嫂在拖拉机上突然看到前面路上横躺着一条巨大无比的白蟒。她大声惊呼:停住,快停住,那儿有条大蟒。然而,别的人都没看见。驾驶员也什么都没看见。大家都认为这位妇女精神不太正常,据说她平常就有些神神鬼鬼。于是,拖拉机照样前行。那位妇女眼看着拖拉机撞上白蟒了,吓得抱住脑袋。人们正准备取笑她,此刻拖拉机整个翻倒在路边的沟里。
满车伤亡。好好的路,没有任何理由,拖拉机就翻了。那位妇女说,白蟒窜走了。
于是,就有各种奇异的解说。传得人心惶惶。
陌生的小城(21)
于是,就有反对迷信的宣传,在有线广播的喇叭中响起来。
冬天还是把多余的人都刮到了家家户户的火炉旁。
这一家、那一家可能吃起火锅涮羊肉,羊膻气就在冬天的小城中飘荡。
羊圈中的羊儿肮肮脏脏地挤着,瑟缩着,梦想着春天的绿草。
一只毫无理由存在的苍蝇居然在严肃的大楼里飞来飞去。
第一把手瞪起了眼:这么一个小小的苍蝇都消灭不了?岂有此理。
小小的苍蝇在伟大的会议桌上嗡嗡乱飞。叮在这个头头油晃晃的鼻头上,又叮在那个头头热腾腾的茶杯上。肥手掌、瘦手掌挥来挥去,终于激怒了第一把手。
于是,我拿来了早已闲置的苍蝇拍。然而,屡拍不中。
于是,所有围坐在长桌旁的头头们都站起来,拿起了报纸、掸子、公文夹,一切可以当做武器的东西,围剿起这只不识时务的苍蝇。
声势是浩大的,目标是集中的,方法是多样的。碰倒了几个茶杯,撞翻了几把椅子,终于大功告成。一个头头以一个类似鱼跃的勇敢出击,将那个小小的东西扑死在他的巨掌中。
他的徒手胜利,让人们赞叹不已。人们说笑着纷纷归位。第一把手很有威仪地说:什么事情都要这样全面发动,要运用组织的力量。
以小见大,从琐事中见伟大真理,这是惊人的水平。大家都以为极是。
会议照常进行。
我捂着手从会议室出来,收拾摔碎的茶杯,划破了我的手。
我不知该如何办。医务室似乎没有人。
妮妮在楼道里走过,看见我的手上鲜血直流,匆忙过来:你怎么了?
她将我领到医务室,依然关着门。她不知从哪里搞来了钥匙,打开,领我进去。扑面而来的一股药味。
她很麻利地用生理盐水洗净我的伤口,消毒,上药,纱布,胶布,剪刀,镊子,嗖嗖嗖,哗哗哗,都处理好了,包扎好了。然后,她看着我,问:不疼吧?
我摇了摇头。
她和我一同走出医务室。她说:你要注意养伤。伤口挺深的。注意千万别感染了。说到这儿,她笑了笑:如果你的手坏了,可就弹不成吉他了。
我听话地点头。
然而,身不由己。我不能不在大楼里飘来飘去,我不能不做那些该我做的事情,我要打水,拧抹布,擦一张张庄严的办公桌。
于是,手上的伤口感染了。肿了。接着,人发起烧来。
最后,据说有了生命危险。
我昏昏沉沉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不知过了几天几夜。恍恍惚惚中,看见穿白衣服的医生、护士晃来晃去。还看见一张小夜曲一样温善的小脸。
迷雾渐渐消逝。我醒了,看清了病房里的一切。
妮妮守在病床边。她的眼睛肿了。见我睁开眼,她又高兴又难过地笑了。眼泪在她眼眶里打转。她转身擦了一下,就上来照顾我。很平静地帮我拍松枕头,让我的头枕得更舒服。她轻轻地在我额上吻了一下,问我:想吃点什么东西吗?
我看着她那满是倦容的脸,说:你该休息休息。
她摇了摇头。
她的眼睛又那样深深地看着我。
二十三
冬天的故事也在进行。该死的人就死了。该出生的人就出生了。挂红花吹喇叭的队伍,戴白孝吹喇叭的队伍,都在寒风鼓荡的街道上不死不活地走着。好像文章里的句子,一句完了就又有另一句。该分段就分段,该连着就连着。
我从医院出来了,死不了,就又活过来。活过来,又想活个男子汉样。在妮妮的鼓动下,我居然到了市广播电台,为他们搞了一个演唱录音。
我弹着吉他,唱了几个歌。有人在一旁摆置来摆置去,调度着我。我懵懵懂懂,无非是唱唱停下,停下又唱,最后,终于连着唱了下来。
是妮妮陪着我回来,顶着西北风。又在路边的小摊吃了一碗羊汤泡馍。
旁边是一个豪华的侨汇商店。珠光宝气地闪耀着。门开了,有位汉子拥着一个满身华贵耀眼的风流姑娘走了出来。貂皮大衣一闪一闪的。
那位汉子一眼看见我们,站住了:二位在这儿?
又是络腮胡。看看我们面前那肮脏的破瓷碗中的泡馍,他豪爽地笑了笑:尝尝小风味,有点意思。
我们不想站起来,觉得没有必要这样惊动。然而,又不甘心这样坐着,因为小板凳太低,而小条桌几乎抵在膝下。局促着,仰望着对方说话,也太不平等。
咱们也来两碗吗?络腮胡笑着问他的妞。我理解他的意思,那是为了安慰我们的自尊心。
貂皮姑娘摇摇头,撇着嘴嗯了一声。
络腮胡扬扬手朝我们“拜拜”了一声,走了。
我们照样理直气壮地吃我们的泡馍。我们不管灰青色的风卷着碎纸片在身边打旋。眼不见为净。我们面对面的目光照射着这一方空间,自是和平、宁静、纯洁的世界。只有微笑像阳光一样在这里闪亮。
陌生的小城(22)
我的歌唱居然在小城中广播了。无线广播,有线广播,还真是响了几个夜晚。
就有许多小伙子来向我祝贺,哄闹的笑声掠过又掠过。姑娘们开始冲我微笑,有的姑娘甚至看见我就交头接耳地介绍。
不知是哪一天的小城市报上,还登了一块怪形积木似的文章,把我描述了一番。
我便被这篇报道圈在一个怪形框中,像一只绵羊被圈在陌生的栅栏里,准备被屠宰一样。
我觉得不自在,好像衣服穿错了。
于是,我又恍惚起来,依附着暖壶飘来飘去。
一切又都是身不由己的。
舞台的灯光强迫地照射着我。我面对着五光十色的旋转的光线,半梦半醒地站在麦克风前。吉他像个酣睡的大洋娃娃在我怀里躺着,我腾云驾雾,恍兮惚兮地拨着琴弦,听见自己的歌声很陌生地在远方响起。一条青草铺就的小路在金色的沙漠中延伸向天边的地平线,血红的太阳又圆又大,占满了半个天空。有一支小树尖尖地挺立在沙漠中。刺破了天空,也刺破了太阳。太阳流血了。染红了沙漠。沙漠变幻出各种房屋,万花筒一样叠印闪烁。
我好像听到了掌声。像遥远的海潮。我被潮水托着,无法回到岸边。我飘浮着,又从远方唱起。吉他还像大洋娃娃,在我怀中听任摇晃。
缤纷的色彩没有了,只有一片耀眼的光亮。
不知何时,我和妮妮走在冷嗖嗖的街上。两边的行人抱头鼠窜一般刷刷刷地闪过。凄冷的路灯无情无义地照着,每盏灯都那样忧心忡忡。
妮妮挽着我,一边走,一边侧头避过戗人的风。她很快乐,她说:你唱得太成功了。
我不知道成功在此时的全部含义。我只知道有几张钞票加在了我的钱包里。
这个世界,还是要钞票才能生存的。钞票转化为一切,一切又转化为钞票。
权力,才能,地位,社会关系,体力,天赋,勤劳,以及相貌,美色,都可以被钞票同一起来。
钞票如同阳光,黄黄亮亮地照着世界。
我没有力量蔑视它。
我没有力量时才蔑视它。
好像矛盾?不矛盾。
前面,冷凄的立交桥上,站着一个怪模怪样的路灯。它照着桥头。路灯下,站着几个怪模怪样的人。
他们拦住了我们。
要钱,我把钱包掏了出来,递了过去。要打,他们扇了我两个耳光,我不过是低下头,任他们再打。要我滚开,把妮妮一个人留下,我站在那儿没动。一个穿黑皮靴的小子晃着逼近我,手里晃着什么亮闪闪的东西。我低下头直冲他怀里撞过去,听见一声惨叫,又听见远处什么地方一声闷响,穿黑皮靴的小子倒栽葱摔到立交桥下面去了。
剩下的两三个人都掏出家伙走马灯一样围住我。我直着眼,什么都不在乎,又一低头朝一个家伙猛冲过去。我是一头猛兽,我向围住我的栏杆冲过去,我头破血流,栏杆也四面迸飞。我倒在地下,喘着气,栏杆碎片纷纷砸落在我身上。我昏迷过去了。
很久,我大概醒了。感到风的寒凉,还有手的温热。
立交桥上早已空空荡荡。只有妮妮把我搂在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