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正当空。他睁不开眼,他揉了又揉,然后,开始打量太阳下的光明世界。
不几天,他便利索了腿脚,换了干净的补丁衣服下山了。父母战战兢兢地目送着他。他却展翅飞翔了。在出山的最后一个山口,他对着那曾保佑过他的镇山石拜了又拜。今日活命之恩,他日必将重报。
他精精神神地下到了山下的世界中。在那里,他重整了旗鼓,吆喝呐喊,冲锋陷阵,打出一片天下。
接着,又纵横捭阖,上下联络,在座位上换来换去,以至达到金光闪闪、叱咤风云了。
最后,他又回到了草帽山。这次是要重整河山。这次是一步一个脚印。这次是要有实实在在的作为。
他这样的坚忍不拔之士,这样的出身卑贱,其实是最高明的人,原本就该达到光辉的顶峰。然而,天下的一切分配,从来都不是公平的。他只能以退为进,从基础开始。
治理好一个部落,便可治理好整个天下。
旧的部落首领,老而昏聩,跟不上日新月异,立刻就被赶下了台。
他精明强干。他伸出干瘦而有力的手,一把抓过来一切。
凸眼睛的糟老头子,在油灯旁抽了一夜的旱烟袋,开始寻上吊绳了。
一张小白脸,在悬崖边抱着部落的旧账本犹豫来犹豫去,终于没有跳崖,而是来到他面前跪下请罪了。
大姑娘开始向他坦白青春。
老太婆把自家母鸡的生产能力天天如实向他汇报。
他的大脑还在如火如荼地做梦。各种嘴脸向他俯下,各种绳索在空中搅动。五颜六色的花朵堆簇在胸前,任他摘采。然而,又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团部的大窑洞外面,背枪的警卫在巡来巡去,保卫着他的梦境。
故事其实却在另一面进行。
那过去纯洁而勇敢,现在既不勇敢也不一定纯洁的胸脯怯怯懦懦地回到了破落的窑洞里。
十年梦魇·《草帽山的传说》(6)
天地一片黑暗。窑洞里更是一片黑暗。她小心翼翼地移着步,猥猥琐琐地挨到土炕上。炕上响着粗重的鼾声。她半放心,半不放心。鼾声不全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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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点点安排好自己的身体,静静地仰躺着,望着黑暗的窑顶模模糊糊地想着。
干什么去了?炕上忽然响起苍哑的声音,接着是两下干咳声。
她被雷击一般,吓着了,半晌才有了一口气:没干什么。
黑暗中很寂静。
一只枯老干瘦的手瑟瑟地伸过来,在她胸脯、身上摸起来。
她恐惧了:爹——……
过了一会儿,确认了什么,手慢慢缩回去了,过来一句话:和他干了?
夜更深了。怯懦的胸脯已瘫软着睡死过去。
旱烟锅开始一红一暗,照着一双混浊老化的凸眼睛。
黄眼珠中有复仇的迷梦。像大剧院,很辉煌。
鬼一样的黑影飘飘移过山村。
我们现在有必要来感觉一下草帽山的故事。那是有头没尾的,那是没头有尾的,那是没头没尾的。梦境断断续续。男人的梦,女人的梦,老人的梦,小孩的梦,首领的梦,百姓的梦。
家家门上都贴过门神,现在都换上新时代的号角。家家灶上都供过灶王爷,现在灶中常常烟飞火灭。家家妇女会纳鞋底,现在都会扯着脖子唱戏。人的作用升级了,肉体化为精神,食欲变成信仰。信仰是金箍棒,打遍天下妖孽;信仰是顶门棍,把歪风邪气堵在门外。糊糊涂涂的老太太,嘴里吐白沫,一个话把儿,可以撅倒一打臭文人。天塌下来有人顶着。大树底下好乘凉。然而,每个人又都要无畏地喊声乘风破浪。
太阳照例要露出地平线,拱出光明的世界来。草帽山在黑暗中一点点显现。
早就该敲钟了。早就该一二一去战天斗地了。然而,山上山下一片寂静。人们揉着惺忪的睡眼,探头探脑往山顶上张望。|乳头岗上的大铜钟静静地悬着。
团长大人怎么了,发善心放大假了?营长们开始纳闷;接着,连长们纳闷;再下来,排长们也感到不对了。怎么,今天歇战了,还是天明得不对时间了?
最后,所有的人都扛着镢头,走出了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山村,都眺望着山顶上的|乳头岗疑惑了。这会儿,是该去刨食,还是不该去?一切行动必须听指挥的。
营长们来到沉寂而威严的团部大窑洞前。小号兵手拿黄灿灿的军号,雄赳赳地守在门外。
团长昨夜谈话时间太长,现在还在睡觉。
不,不可能的。营长们不相信。团长从来不曾晚过一个早晨。他从来是亲自敲钟的。众人推开小号兵,轻轻推开窑洞门,轻轻喊了声报告。
窑洞里静静的,死了一般。
营长们开始担心了,将门整个推开,进到里面。
团长趴在大木头桌上鼾声如雷,口水从歪歪斜斜的嘴角流出来,成了汪汪的一摊。
没人知道该怎么办。战天斗地是不该延误的;而团长的睡眠又是最宝贵的。报告团长是应该的;此时不报告又是必须的。
结果,还是以最高原则为重,郑郑重重地立正喊了几声报告。然而,团长仍鼾声不止。看来,一时是睡不醒了。
没有部落长了,草帽山今天该如何办?营长们相觑着,不知所措。
决定,暂时实行集体领导。只是,部落首领在大木头桌上酣睡。一切重要的决议需围着这张桌子才能形成。
该不该一起动手,将首长搬开,挪个位置?每个人的眼睛里都是这样一个思想,然而,他们面面相觑,却没有一个人敢先提出来。他们的目光一再交换,双手一次又一次欲伸未伸地想要伸出来,经过一顿饭时间的反复酝酿,终于,在某一刻,所有的人几乎是同时张开嘴说出了这个意思,几乎是同时伸出了双手。
部落首领身体不重,平平地就把他抬到了一边。
人们围着大木头桌坐下了,几对目光仍心有恐悸地回头看着在窑洞深处的床上呼呼死睡的团长。这时,一个人,那是副团长兼一营营长,憋不住说了一句:没关系,我们讨论我们的,让团长先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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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人们仿佛一下都活过来,开始讨论问题。有人出头了。那么,往后的事将来就好说了。
一番从未有过的热烈、舒畅的讨论。决定,今天的战天斗地战役继续进行,一切按原计划。已是上半晌,全团因战斗延误而造成的损失,要靠加倍的奋战夺回来。
于是,副团长斗了斗胆子,翻身骑上了团长的骡子,一溜烟跑到草帽山顶,登上|乳头岗,奋然敲响了金灿灿的大钟。
太阳已经老高,红彤彤的。副团长平日是个沉默寡言、唯唯诺诺的人,此刻却显出极其勇猛。他用力一下下敲着大钟,感到舒心舒肺,全身抖擞,精神倍增。整个草帽山在他权威的钟声中都纷纷动起来,各路人马,像训练有素的蚁群排队进入梯田,一片片镢头高高举起。副团长此刻明白了,为何团长平时能那样精力过人,能那样百战不倦,他看了看还在余音嗡嗡的大铜钟,看了看手中的敲钟槌,恋恋不舍地放下了。
十年梦魇·《草帽山的传说》(7)
她拖着自己也感觉不清楚的身体,跟着队伍进入田里。她没有抬头的权利,她垂着眼刨地。刨一镢,把土疙瘩拍碎,再刨一镢。监视的目光扫过她的脊背。她不能干得不好,否则随时会成为汇报的材料:她也不能干得太好,她不能使监视者完全没有汇报的材料。
然而,她知道自己的身体支撑不住了,身体内部有变化了。她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变化。她只是朦胧感到帆船要出港了,要顺流穿三峡而急下了。一切都不可扭转了。身不由己了。
小号兵忠诚地守护着团部大窑洞。他怒气冲冲地看着那些营长们拍拍手撤离这里。平时,他们都对他挺客气,因为他是团长的小号兵。今天,他们不再将他看在眼里了,个个扬长而去,没有一个人和他打招呼。他们把团长从大木头桌上搬开了。
他赌气地、委屈地在窑洞门口走来走去。中午了,他推开门,朝里望了望,酣睡如旧。昨夜的谈话太累了些。
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转来转去。看着山上山下,各路队伍在战天斗地,他真怕团长醒不过来。
就在这时,团长醒了。揉着惺忪睡眼爬起来,莫名其妙地看着自己睡的地方。
小号兵扑进来,向他汇报一切。
他诧异地、陌生地看着对方,听不明白这一切。
小号兵跑过去,拉开窑洞门,外面是中午晃眼的金色阳光。指示田头吃饭休息的钟声在当当地轰响。
团长明白过来了。情况十分严重:吹号,让所有的营长,再加上连长,还有,再加上排长,不,还要有全体班长,迅速赶到团部,参加最最紧急的会议。
小号兵雄赳赳地、忠诚地冲了出去,一霎时,金色的号声嘹亮地撕裂了天空。
副团长被撤职查办了,隔离起来进行审查。当副团长时有许多丰功伟绩值得介绍,撤职审查时,又有许多罪行摆列出来。草帽山的一切都有最充分的理由。
外面山上山下的战天斗地,委托小号兵去全权指挥了。营、连、排、班长们都挤在晦晦暗暗的团部大窑洞里开着紧急会议。所有的面孔都十分严峻,所有的呼吸都没有声音。副团长耷拉着头,像条被打断脖颈的狗,坐在审判席上。营长们正在义愤填膺地揭发他的篡权罪行。是他另立山头,是他下令将团长搬下了大木头桌,是他利用职权,强行召开了非法的会议。这一切都是蓄谋已久的。最最重要的是,他以往的忠厚老实,全部是狡猾的伪装。全体草帽山人要擦亮眼睛,认清他的真实面貌。
有两位营长,揭发加控诉,声泪俱下,怒火燃烧,深刻检查自己的识别能力太差,受骗上当。
团长蹲坐在大木头桌的首席位上,宽宏地挥了一下手:下不为例。
两位营长立刻解脱了,立刻焕发出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