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问:你感觉到了,还是听到了消息?
你说:听到了消息。
对方说:那还是等感觉吧。
你来到了第四个房门前。你明确表明了身份,对方同样走到了门旁。
你说:现在最冷了,冰都冻裂了。
对方问:你怎么知道?
你说:天更黑了。
噢……对方表示明白了。
你来到第五个、第六个、第七个、第八个……最后是第若干个房间门口。
你和最后一个“安定疗养者”说的是:白大褂们也有人开始接受“安定疗养”了。
对方回答:明白了。
你现在清醒极了。你把黑夜里的事情看得清清楚楚。你知道星星们如何在天空分布,你知道月亮如何在地球背面,你知道地球如何自转又如何绕太阳公转。你清楚宇宙的一切如何变化。
你能够回忆起你撕碎的全部卷宗的全部内容,那里有一个世界的秘密。你知道石头城中有多少个这样的小院,小院里有多少接受“安定疗养”的人。你知道他们各自精神失常的故事。
你清醒至极。你已经把痴呆傻梦中的一切经历也回忆了起来。你看到自己如何执行着指令在石头城中走来走去。你是高级机器人。你排除过定时炸弹,你处理过许多危险而又重要的事情。你的双手下有一部石头城的惊险戏剧。
你现在绝不会再沉入呆傻的睡梦中了。你已经有足够的免疫力了。你表面上还在装傻,然而,你实际上正在冷静而紧张地做最重要的事情。
你此刻是石头城中的定时炸弹。终有一天,你会引爆一个巨大的火药库,把石头城炸得粉碎。
你和小方院中每一个还存有理智的疗养者沟通了。你和石头城中一个又一个小方院沟通了。你像一个游动的光点,横横竖竖地理过石头城每一条街道。
那些被你掩埋的卷宗,你已经一次又一次确认了隐藏的地方。总有一天,你会领着人们将它们挖掘出来。那时,你会与世人一起考察石头城的历史。
表面上石头城没有任何变化,依然那样坚固。石头城墙还是那样硬邦邦,城门还是那样森严,街道还是那样有秩序,一个个小方院还是那样守卫严密,白大褂们还是那样板着冷酷的面孔。
然而,一切都与几年前不一样了。那金属般的硬度正在一点点失去。全凭感觉了。白大褂们身上的白大褂,确实有些发皱了,不那么笔挺了。
你把一切都看得很清楚。这一天,你又被一个白大褂领着上街。你按指令挑着一副担子。石头城中依然规规矩矩、冷冷淡淡。你走着,白大褂在一旁跟着。你发现白大褂的表情有些心不在焉,他正在想什么。他的眼睛恍惚地溜着街上的墙壁。过了一会儿,他好像在对你说:时间过得真快啊,是吧?
你当然没有什么反应。你为了那伟大的尾声,正在最后扮演呆傻的形象。
然而,他站住了。你还是机械地朝前走。他说了一句话:你不要再扮演傻瓜了,你扮演够了。你站住吧。我们谈谈。你不要害怕。
你惊愕万分。但你不会上当。你对这样的语言没有理解力。你还是机械地朝前走。
唉!你还要装傻,那就再成全你吧。说着,他在后面发出了停住的指令。
你立刻站住了。他走过来,异样地看了看你,说:你这样不累吗?你够有毅力的,你了不起。
你傻兮兮地看着他,你对这一切表现得毫无理解。
他又叹了口气。他说:看来,我很难和你谈谈了。我其实什么都明白。我知道,什么戏都会演完的。
你还是直愣愣地站着。
他再一次叹了口气。说道:你每天夜里的活动,我都看到了。难道那是梦游?
你心中无比震惊,脸上仍保持着无懈可击的傻样。
他凝视着你,缓缓地摇了摇头:你警惕过分了。
这一天夜里,你躺在床上没有敢再起来。你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今天有了一块月亮,清清洁洁地照着夜空。外面看来很安静,连尖叫的声音似乎也听不见。
你很紧张。你想到白天的事情。你总觉得有什么危险。
忽然,小院的铁门哐啷啷响,听到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院子里纷纷沓沓。你的汗毛倒立起来。这是干什么,又送进来几个接受“安定疗养”的人?
脚步声在院子里响了一阵,平息了。你一直提心吊胆地猜测着。夜更静了。你稍稍放平心。你要冷静地分析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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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梦魇·《石头城》(12)
院子的铁门再一次哐啷啷响起来,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又在院子里过去过来。
你时时感到有眼睛在门外监视你。你仰躺着,一动不敢动。
过了许久,重又安静下来。你呆呆地仰望着黑黑的屋顶。你想像着,那个白大褂可能就会领着人来,把自己架出去,然后,关到一个更严密的铁笼子里。
夜已经很深了,深过头了,快天亮了。小院里又多次响起脚步声。随后没有声音了。彻底安静了。
你知道,外面的微明可能已不只是月光了,早晨快到了。你闭上眼装睡。监视的眼睛可能正一双双掠过。
你蒙蒙睡着了。
再睁开眼时,天已大亮。光明很平和地照进窗来,屋里一清二白。
你不敢动。因为没有白大褂来发出指令。就这样躺着,又很长时间过去了。奇怪,院子里静得没有任何声响。怎么,不来查房了?不来开饭了?不来下指令了?
你还是躺着,又很长时间过去了。已然是中午了,外面的阳光已经白晃晃了。你听到院子里响起一片喊声:为什么不给饭吃?接着是一片摇晃房门的声响。
你忽然意识到什么,犹豫了一下,从床上爬起来。你推开房门,朝外看了看,院子里空空荡荡,没有一个白大褂。那一间间房门正在被擂响,里面那些接受“安定疗养”的人都不安定了。
有人隔着门缝看到你了,喊道:快,去看看外面是怎么回事?一定是出事了!
你揉了揉眼睛,犹豫了一下,依然端着一副傻样,朝大铁门走去。万一碰上白大褂,你就依然是一副呆傻的形象。
奇怪,大铁门上的小铁门开着。
你犹豫了又犹豫,迈了出去。发现已经没有门卫。再看看门卫和白大褂们的房间,里面早已空空荡荡,床上的被褥一片凌乱。
你醒悟到什么,马上跑两步,到了街上。街上也没有往常的样子,空荡荡的。往城门那儿望去,城门敞开着,也空荡荡的。一丝一毫的森严气都没有了。
你明白了。石头城的历史结束了。你立刻兴奋地跑回来,找到钥匙,把一间间房门打开,把所有接受“安定疗养”的人都放了出来。
你们欢呼了一阵,拥抱了一阵,然后冲上街道。这时,各个小院都冲出成群的人,同你们一样,在尽情地欢呼。很快有人打出横标、旗帜。接着,城门外面涌进敲锣打鼓的人群。那是迎接你们离开石头城的队伍。
你站在那儿,回想着石头城中过去的一幕又一幕。周围升起了欢庆的鞭炮硝烟。
硝烟弥漫。
硝烟散了。你睁开眼,发现周围的人群已荡然无存。街道没有了,石头城无影无踪。
你惊诧万分。这是怎么了?你知道你早已从呆傻的梦境中醒来了,你是很清醒的。然而,石头城呢?
阳光平平常常地照着天地。照着朴素的山川田野。照着一幅幅普通的市井图画。
你恍恍惚惚,恍恍惚惚中恍然一动。你这才清楚了:你又是从梦中醒来。
所有关于石头城的故事都是梦。那呆傻之梦,不过是梦中梦而已。
石头城并不存在。根本就没有过石头城的故事。你也根本没有那一段历史。
你怅怅然立在天地间,阳光暖和极了。
你穿着拖鞋。你正要去河边洗澡。
那儿有一行柳树,在和和平平地绿着。
十年梦魇·《貌似深刻的无主题》(1)
上 篇
绿色的天空下,一条黄|色的地平线。起起伏伏的褐色弧面缓缓自天边而来,静静地缀着一些棕色的小木房。一线银亮的溪水有意无意地画过草地,在两岸丢下五颜六色的野花。
野花分布成一个神话般的星系。那里,一支青草茎在细风中吹响了春天的短笛。一个牧羊的小男孩,穿着白色的翻毛羊皮袄出现了。
他穿着一双破旧的黑皮靴,红裤上沾满了青草的碎末。
他惆惆怅怅地在草地上坐下了,一只金色的蚂蚱在他眼前飞过,他迷迷茫茫地陷入沉思遐想。草原上的小房开始在袅袅的蒸汽中晃动,隐隐约约,化为海市蜃楼。一队天鹅在空中安安静静地射过来。你若猛盯一眼,那队天鹅就如画在空中一般静止不动。
天地空空旷旷,真寂寞,真安静,真洁净。
小男孩双臂枕头,慢慢躺下。他仰望着不彻底的天空,继续遐想着。
一大团青色的云堆从地平线下冒出来,无声地、一点点推过来,慢慢,很浓、很稠、很重地堆在头顶空中。
这时,才发现一轮血红的太阳,圆圆的,庸俗平淡地挂在空中。它与青色的云山相互映照着,各在画框中占着一个不协调的位置。
一群黄牛,叠叠皱皱着脖颈下的老皮,从丘陵后面缓缓地出现,静静地漫过来,伸出褐色的舌头,卷食着青青的草。湿热的鼻子凑到了小男孩的脸旁。
他听见牛的肠胃在蠕动,闻见那反刍的胃酸。他手撑着草地坐了起来,扬起手中的小皮鞭,在绿色的空气中抽了个脆响。空中有了一个迸亮的惊叹号。
于是,那边,一群雪白的羊群从丘陵后面升出来,漫过来。与褐色的牛群相交融,蠕蠕动动,流流淌淌。
一个小姑娘天天真真地笑着,从羊群中站起来。她的一双小手,就是来布置春天的画面的。她的白围裙上,有几枝支离破碎的红花。
她立在他面前,灿烂无邪地笑着。她的嘴唇像一曲玫瑰颂。
她在草地上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