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嫩嫩的草原,红甲虫变幻的帐篷,传说般的古典城堡,金碧辉煌的皇宫,都扑朔迷离地在眼前掠过。
有什么针刺扎进灵魂,在那里尖锐地疼痛着。记忆并未完全死亡。
他坐累了,要转换一下身体。但屁股已成石头,它永远标定在这个孤岛上了。他不能再移动空间了。
于是,无形的泪潸潸地流下来。海浪又扑上来,照例又有浪沫飞溅在脸上。一切都浑然不清。记忆与想像合成一体。时间与空间搅为一团。失败与胜利失去界限。锋利的双刃剑将耻辱与光荣都斫伤。生与死也无彼此了。
一根水晶柱顶天立地,折射着七彩光芒。
疲惫的灰色小路又蜿蜿蜒蜒地爬向漠然的前方。一座灰色的石头房在地平线上神秘地张望着。
走近了,不过是个空洞洞的马厩。黑暗、潮湿,堆满了沤烂的麦草。蛛网封存了一切历史。传说也成败叶随风飘去。
一切都是木呆呆的。
天空阴云凝固。没有一丝动静。空气也是枯槁的,一张没有表情的面孔。低头踢一脚,有白花花的马骨架支棱着。
转过身,年迈的皮货商挂着一张衰老的皱纹脸,如风化的石像一般立在面前。
那顶鲜红的帐篷呢?
据说已像蝉蜕一样枯萎了,从生命之树脱落下来,腐烂在树根的黑泥中。
那青嫩的草原呢?
据说已憔悴了,叠皱了,如马粪纸一样被卷起来,塞入宇宙的废品箱了。
银器早已锈烂。
时空的一切记忆都已消亡。
下 篇
一丝残存的草茎又在茫茫虚无的天地间吹响了短笛。无主题的曲谱又轻轻地掀过了一页。
这一曲,以金色的沙漠开头,矗立着金字塔。还有伟大的大理石雕像。
蔚蓝色的风从高空刮下来,打着问号般的漩涡,将一切碎纸片吹走。
这个世界不需要文字。
人面石像的下巴缺损了一块,碎石纷纷脱落。鼻子也裂开,碎石崩崩地掉下来。整个面部开始蚀烂、破损,最后,斑斑驳驳,模糊不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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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数傻呆呆的游人仰望着。这巨大的石像是谁呢?
千万种猜测附带着千万个童话。
阳光像黄|色的河水在沙漠横流,穿过如林的腿。各种各样的人影在沙漠上移动。到了黄昏,斜斜的太阳将它们拉长。长而又长,到了天边。
影子无需尊重。你踩我的,我踩你的。狼藉纷纷。错乱之中,就有了许多交叉不清的故事。
渐渐,有的人连影子也有了尊严,千千万万的人躲闪着这巨大的影子,左右为他让路。
渐渐,有的人连身躯也没有了价钱,可以如影子一般任人践踏。
高贵的影子掠过沙漠,到处是惊惶的避让。
影子终于定位。我们看到了那产生高贵影子的高贵的身躯。
他很畸形,黑瘦的脸,肚子很大,腿很短。
他从腰间抽出一把短剑,在空中一画。于是,这里的一切都归属他了。
考古的队伍死气沉沉地来了。每一个人都像一块裹尸布,白惨惨地挂在那儿。
都没有面孔。
裹尸布飘来飘去,留下影影绰绰的传说,就消失了。
过了一些年,又来了一支考古的队伍。考察裹尸布们留下的足迹。
那些足迹也早已成了化石。
十年梦魇·《貌似深刻的无主题》(4)
我考察你,他考察我,以至于无穷。一代又一代考古下去。
考古是最伟大的事业。
一个婴儿赤裸裸地跳到阳光下、天地间。
他张着小手金灿灿地宣布:从今以后,取消对考古的崇拜。
他挺起了圆圆的小腹,金灿灿的小阳物勃起着,像金萝卜一样光芒万丈。
他说:这才是人类的标志!
他挺挺地尿尿了。金色的液体向四面环射着。阳光在蓝天描绘出万道彩虹。
四周,一群群披着黑斗篷的老朽们垂着头。没有人能看见他们的面貌。
他们围成黑色的墙。他们封锁了沙漠。他们在那里蠕蠕地涌动着。
金色婴儿的尿总有尿完的时候。彩虹总有熄灭的时候。等一切都黯淡、平静下去时,黑色的人群就成了多数。
故事正式开始了。
金色的裸体婴儿,用天真而诧异的眼光看着四周的一切。
他的眼睛星星一样发亮。远处,黑色的人群漫漫浮动着。各种各样的坟墓伴随着他们。他们有他们的依托。他们有他们的有利地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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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向他们射箭吗?他们可以举起一个个坟头当挡箭牌。
金色的婴儿挥着双臂,光灿灿地往前走。昂首阔步。
黑色的人群闪开一条路。他刚一走过,立刻封闭了退路。
他不能回顾了。
天地无情无义地板着面孔。
神态安闲地走着一男一女。男的穿着时髦的深色衣装,女的是一身红裙,镶着|乳白色的绒毛边。远处的背景是蓝天,金字塔,缓缓移动着。近处的背景是熙熙攘攘的人流。无数的手臂与大腿。
突然,所有的人都震惊地仰起头,目光射向一个焦点。一个儿童攀上了一个高而尖锐的金字塔顶端,在那里昂起了金色的喇叭。
人们期待着那震动天地的号角。
然而,耳膜嗡嗡的期待过去了。喇叭没有响。
再仔细看,那儿童与直指天空的金喇叭都凝固了,成了永久静止的造型。
太阳很优惠地照耀着它。
人群便渐渐平息下来。高昂的头纷纷垂落。重又平庸而千篇一律地熙攘着。
那一男一女叹息着收回仰望的目光,接着缓缓地走路。
他们言语不多,但毕竟还有言语。他们谈了两个很奢侈的概念:历史,未来。
最后,他们却在一个极琐碎的问题上发生了严重的分歧:是往东走呢,还是往西走?
这个问题又衍生出更尖锐的问题:从此,是在一起呢,还是分离?
金字塔周围的人流还在熙熙攘攘。五花八门的叫卖和购买在同等数量地进行。远处沙漠的广大与荒凉,照例没有引起任何注意。
人们只注意身边的事情。人们在一起就是相争相斗。离开了这相争相斗的人群,他们并无第二个世界。
暮色像黑锅一样慢慢罩下来。繁闹的人群便都模糊了。过了一阵,就不知缩到了什么地方。
金字塔周围只剩下空旷和无聊的垃圾。到处都是未来考古的资料。
一缕风窜过来,五颜六色的包装纸在空中团团飞舞。
那两个人相视无言。
没有什么比这样一个世界更虚无的了。
他们不想再重复这样的日子。他们决定毅然决然地抛弃这一切,走向空旷、荒凉的大沙漠。
黑夜过去的又一个黎明。周围是纯洁的沙砾,平平坦坦地铺向远方,又起起伏伏地描绘出一个个沙丘。
在天边,有金字塔及繁喧世界的隐约景象。太阳照在那里,有金光反映。
那个吹金喇叭的儿童还凝固在金字塔顶吗?
那熙熙攘攘的无聊的人群还在漫无目的地转来转去吗?
此刻,清静了;却常常想起庸俗的繁喧。
一匹马从远处直直跑来。越来越高大。最后站住。
马背上空无一人。
马昂首立在他们面前。
他们相互看了又看,犹豫着。
马的来临,含义是明确的。
马在等待他们。
从前有座山,山上有个洞,洞里有只老猴子,老猴子有一天对一群小猴子讲故事。
它讲,从前有座山,山上有个洞,洞里有只老猴子,老猴子有一天对一群小猴子讲故事。
它讲,从前有座山,山上……
故事是没完没了的。
小猴子们终有一天不耐烦了,会问:从前有没有另外一座山,山上有没有另外一个洞,洞里有没有另外一只老猴子,老猴子有一天有没有讲另外的故事?
于是,故事变了:从前有另外一座山,山上有另外一个洞,洞里有另外一只老猴子,老猴子有一天对一群小猴子讲另外的故事。
它讲,从前有另外一座山,山上有另外一个洞……
故事又永远重复下去。
重复大概就是一切故事的奥妙了。
不是有伟大的圣人讲,周而复始吗?
这么一想,他们拉过了马的缰绳。他们准备骑上去。
十年梦魇·《貌似深刻的无主题》(5)
然而,他们相视着,提出同一个问题:难道不可以没有“从前”吗?难道不可以没有山吗?难道不可以没有洞吗?难道不可以没有猴子吗?
没有“从前”是什么样?
这个问题很深刻了。
他们犹豫着,白昼早已过去。暮色又一点点显出浓重的色彩来。两个人惊愕地发现,空旷无边的大沙漠,四周的地平线在缩小包围圈。
仔细一望,才发现黑色的人群,正从远远的四面一点点围拢来。
真可怕。
逻辑中断。逻辑使逻辑中断。逻辑支配逻辑。
逻辑与逻辑同归于尽了,非逻辑才闪烁混沌光芒。
天上下雨,阴云变幻。雨水湿润了空气,也湿润了沙漠。
沙漠并非贪得无厌。一块块绿洲出现了。
星罗棋布的绿洲装点了金黄的世界。
梦已换了一个。
所有的旧主人公都已退下舞台。金字塔消亡了。吹金喇叭的儿童消亡了。向世界撒尿的婴儿消亡了。他和她也消亡了。
这个世界没有老猴子。没有老猴子对小猴子讲故事。
轻松多了。像雨沙沙沙。
一条小路泥泥泞泞地伸向前方。看着它,走着它,你便忽然明白:水多了,沙漠也变湿润了,温柔了。
你踏着泥泞的小路朝前走。你打着一顶孤独而又清静的黑伞。你感到世界开阔而清新。两边有各种各样潮湿的画面掠过。每一个镜头都含有水分。
土地越来越青,越来越绿,越来越暗。从伞下望去的周围世界,是安谧的,湿漉漉的。
一棵小树在河边淋淋地流着水。每一条水的轨迹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