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行不行?」
「呀呀,好。横竖每天都闲着没事。」
小夜子说好咖啡店的名字和地点。相约在咖啡店等候也挺烦人的,不过,反正我也是无所事事。
挂掉电话返回座位,刚才那两个上班族还是喋喋不休,弄得我心烦意乱,只好匆匆离开。
回到家里,电话录音机的显示灯亮了。最初是奈月,又是那句简单的话:「迟些时候再打来。」
她竟然找上小夜子了?我想自己是伤透她了。嘴边要溜出一句:「不是嫌你的。」自己也觉得可笑。这种老套对白已经跟我绝缘。
下一个留言是协介。
「上一次不能够跟你慢慢话旧,觉着可惜。我有话跟你说,给我电话好吗?」
奈月都告诉协介了吧?
我就知道协介在大学时代喜欢过奈月。甚么诉苦倾心事,到头来就走在一起,这不是老生常谈吗?都无所谓了,横竖他老远从甚么亚洲偏远荒地回来,乾脆把奈月攫去好了。
一想到这里,就有一股像胃液涌上喉头般的苦涩。我幻想协介拥抱奈月的情景。协介的身段是怎么样的?晒得黑黝黝的,身材瘦削,比起我那一身没有锻炼的肌肉要好多了吧。他们都搞上了?都睡了?
我喝着威士忌,慢悠悠地喝。热烫的酒精滑进喉咙里。我的胃感到灼热,乾脆烧焦我算了。
好久也没有去过银座。
这一阵子,都只会在井之头公园一带流连喝酒,跟前的人潮教我毛躁。
还没有到约定的时间,我在大街上随意溜达。橱窗都蘸上秋色,那些人体模型都已经换下毛衣披着大褛。这是我第二十五个夏季,天气热得发烫。
我盯着橱窗发怔,一把男声冲着我来。
「要不要聆听神的话呢?」
我偏过睑来。男人满睑笑意。
「其实,现在神正在试练我们。你对这个世界有甚么想法呢?物质怎样丰富也好,心里是否像开了一个洞似的,依然觉得空虚呢?神就看透这一切。」
我不动声色,男人却满腔热情。他看见我也不走开,就愈说愈热烈,开始自我陶醉起来。我懒懒地瞟着他。真好,拥有神真好。
男人一片善意为我传道。
「怎么样?跟你慢慢详谈好吗?我们的教会就在附近,跟我去一趟吧?你准能够感受神的慈爱。」
我觉得满吸引。是吗?神就在那儿?男人一声:「来喔!」催促我。我还是裹足不前。
「怎么样呀?」男人说。
「我不要慈爱,给我一点钱就好了。」我终於开腔。
「喔……」
「钱呀!我,没钱了。」
男人满眼忧伤。他合十,做了简短的祷告。为了我祈祷?还是为了自己?正当我想问个清楚,他已经跑去跟谁搭讪了。我不禁要笑出来。
朝约定的咖啡店走。
这家店精致优雅,准得年轻女生欢心。推开店门,坐在里面厢座的小夜子轻轻跟我招手。我走近,在她跟前坐下来。点好咖啡,就只管盯着她,看她凑到咖啡杯的嘴唇泛起闪烁的红光。
「你愈发污秽邋遢了!」
一张嘴还是尖酸刻薄。
「T恤可是洗得乾乾净净的。」
我从牛仔裤袋里掏出一包皱巴巴的香烟。
「奈月打电话来问我,有没有跟你碰过面。」
「嗯。」
我点燃香烟,轻轻吐出烟圈,小夜子露骨地一脸嫌恶。她自己也抽,却恨人家抽,完全符合她的脾性。
「我都跟她说了。我们碰面有好几次,就只有睡过一遍罢了。」
我挟着香烟的手都僵了。
「哎唷,不可以这么说哩!」
「没关系。」
小夜子噗哧一笑。
「骗你的!我才没有这么说。我们根本就没睡过。就算真的睡了,我也不会说。
说穿了还不是要惹她恨?我才不要当这种赔钱角色!」
「现在说这样的话算是甚么意思?大学时代,你就尽让女人恨透呀!净拣人家的男朋友一把诱过去。」
「那个时候,我是不懂。」
「甚么不懂?不懂甚么?」
「自己干的事情。」
「人家却当你是有预谋的。」
「你打算跟奈月分手吗?」
「现在跟分手没两样。」
「那么。你能不能够亲口告诉奈月,跟我上床了?」「总不会主动说出来吧!不过,如果奈月有什么误会了,我自己也说不上,到底会不会拼命解释。」
「既然分手,乾脆让她恨你好了。」
我吊梢眼睛看她。看不透她的真意。
「干嘛这样毛躁?难道爱上我了?怎么会呢?一定不可能了。」
小夜子脸上泛起得意的笑容,是那种敦一帮男人拜倒石榴裙下的笑容。
「告诉你!其实我最恨男人,所以希望世上的女人全都讨厌男人。」
我听呆了,软软地瘫在沙发上。
「你这个女人拼命玩弄男人,现在嘴巴却吐出这样的台词哩!」
小夜子的眼睛突然溜到店门去。
「来了。」
我随着她的视线扭过头来。呀!是奈月。
「这是甚么意思?」
我悻悻地说。
小夜子却不管,跟奈月招手。
「这里呀!奈月,这边。」
奈月堆起笑意迎向小夜子,但一看见我就绷起睑来。她慢慢走近。
「为甚么你在这里?」
她用眼神来谴责我。
「我先走了,要去打工。」
小夜子站起来。
「小夜子,怎么一回事?」
奈月问。
「听我说,坐下来。你不是想跟时男说个清楚的吗?你当我好管闲事甚么都好。」
小夜子腾出座位後,自己就急步走出咖啡店。
我们半晌相对无言,应该说甚么话,完全没有头绪。奈月跟侍应生点了冰红茶,也终於肯开腔了,声线却是硬生生的。
「你别以为是我教小夜子安排的。」
「我没有这么想。」
我喝着剩下的半杯咖啡。
「我不断给你留口信都没有反应,小夜子约你就马上赴会哩!」
她先来一轮抢白。我看着奈月。曾几何时,跟她亲近亲热,觉得地教人疼爱。她的笑脸、她的眼泪都惹人怜爱;每个表情都有一种羞答答的姿态,这些都教我着迷,有时候,我会教她欢笑,也会惹她生气。现在,那张脸没有这些衷情了。她板起脸,满是倔强,不把我放在眼里。原来她也有这样的一副面孔。
「一直都没上班?」
「呀呀。」
「为甚么?」
要耐着性子,跟她狠狠地交代清楚,我就欠了一点酒精的助力。
「不想上班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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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精简省略得过头了。不过,要追根究底,就只有这么一个答案。
「你只是不想费神跟我解释吧?」
奈月紧咬嘴唇。其实不是这个意思的,要说过一清二楚就需要更费劲更伤神。
「你要这么想也没办法。」
我原来想挑一句最贴合心情的话跟她说的,可就是适得其反。我知道伤透她了。跟她像两块石头般对视,我就愈发不明白为其么会弄至如斯地步。我们一直相处不错的,应该一切顺利,现在却变成这个样子。是,都是我的错,一切都怪我不好。
「时男,我有心事想跟你说呀!觉得苦恼寂寞,好想你扶我一把。就当我的听众
好了。可是,总找不着你,你就一点都不把我放在心上。你有事了,也不肯跟我说,不肯信任我。这到底是甚么样的态度?就是说没有我都不在乎了?我在你心里是可有可无的吗?」
应该说的话都闷在体内,可就是无法用双手掬起那些话。我在七零八落、片片断的解释里迷失了。
「我们好像已经完了。」奈月说。
「就是这么_回事吧?」
我回答不了,心里的确有一点点觉得分手都不要紧了。现在才要来重修旧好,总叫人觉得太沉重。
奈月站起来,木无表情地低垂着眼睛看我。不是生气,没有感叹,眼神满是悲戚,里面也夹着一点傲慢。是一双女人的眼睛,我没法正视她。
「再见。」
奈月慢慢朝大门走去。她推开店门走出大街,跑到车站去,然後乘上火车。
可是,我连追上前的气力都没有,再没有心神去管她了。我变成一个差劲不中用的男人。不,不是变成,原来就是这样的一个男人。这二十五年的岁月,都是错觉一场。我原来就是处於这么的一个位置。
我的嘴巴不期然地漏出笑声。在精致的咖啡店裏、穿得_身邋遢,还要自顾自地笑起来,人家看来一定觉得毛骨悚然,周遭的客人都拧起眉毛斜眼瞟着我。尽管看,我才不在乎,还要一脸不在乎地继续笑下去。
美景良辰醇酒?男女情事眼泪苦杯?这些都跟我无缘。
日子一点一滴地溜走。原来已经休假一个月,有薪假期终於结束。人事部给我留口讯了,要我正式递上休假申请信。我要递上的,不是休假信,而是辞职信。
甚么时候提出辞职都已经无所谓了,我只是不懂写。上书店买一本指南就行了,却又嫌烦。也许就这样子挨延下去,乾脆让公司宣布解雇我还落得轻松。
每天,我都很规律地过着不规律的生活,也觉得这种浪荡日子不坏。不过,这样子也算是自我放逐,就怕要挨那些真真正正过着这种生活的人骂了。我又不是拼死灌酒,也没有跑去强歼女人,更没有想过从高楼大厦跳下来,我甚么都没有干,更不是刻意自我放逐。我是失去力气,畏首畏尾。
这一晚,我也是跑到车站前的小酒馆喝酒,回到家里来都已经一点多了。坐着不动就感到一阵寒气。才一个晚上,秋意就突然浓稠起来。我抓来被子卷着身体,小口小口地呷着剩下的威士忌算是保暖,不让身体觉着冷。
电话响起来,录音机启动。
「时男,是我,协介呀!今晚还是不在?」
声调没精打采。他要灰心泄气甚么都好,我才懒管。
「甚么时候都好,给我打个电话。我有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