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蛙 莫言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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蛙 莫言著- 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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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子娘娘的仪仗在广场上巡行一圈;停留在中央;排成阵势。鼓乐停;一头戴高冠、身披绛袍、怀抱笏板的官员——其身份让人联想到帝王戏中的太监——手持黄卷;高声宣呼:皇天厚土;滋生五谷。日月星辰;化育万民。奉玉皇大帝之名;送子娘娘殿下携一宁馨儿;下降高密东北乡;特宣善男信女王良夫妇前来领子——那扮演王良夫妇的;总是来不及领到儿子;那宁馨儿——泥娃娃——就被广场上的渴盼生子的女人抢走。
先生;尽管我用许多理由宽慰自己;但我到底还是一个胆小如鼠、忧虑重重的小男人;既然我已经意识到;那个名叫陈眉的姑娘的子宫里已经孕育着我的婴儿;一种沉重的犯罪感就如绳索般捆住了我。因为陈眉是我的同学陈鼻的女儿;因为她被我姑姑和小狮子收养过;在那些日子里;我曾经亲手往她的小嘴里喂过奶粉。她比我的女儿还要小。而一旦;当陈鼻、李手、王肝;我这些旧日的朋友知道了事件的真相;我只怕蒙着狗皮都无颜见人了。
我回忆着返乡之后;两次见到陈鼻的情景。
第一次见到他;是去年年底一个雪花飞舞的傍晚。那时;小狮子还没去牛蛙公司上班;我们雪中漫步;看着雪花在广场周围那些金黄的灯光下飞舞。远处不时响起鞭炮声;年的味道;渐渐浓起来了。远在西班牙的女儿;与我通话;说她正与她的夫婿;在塞万提斯的故乡一个小镇漫步。我与小狮子;携手走进堂吉诃德饭馆。我将这个巧合报告女儿;手机里传来她爽朗的笑声。
地球太小了;爸爸。
文化太大了;先生。
那时我们并不知道这家餐馆的老板是李手;但我们已感到了这饭馆的老板是个不平凡的人物。我们一进入饭馆就立刻喜欢上了这环境。我最喜欢那些拙朴的桌椅;如果桌子上蒙上浆洗得洁白板整的枱布那这个饭馆会很欧洲;但我同意李手后来的解释:他说他考证过;堂吉诃德的时代;西班牙乡下的饭馆是没有桌布的;他还很八卦地接着说;就像那个时代的欧洲女人不戴|乳罩一样。
先生;我向您坦白;一进门我看到那尊少妇铜像上那两只被人摸得金光闪闪的Ru房时;手便不自主地伸过去。这的确暴露了我内心的肮脏;但也很坦荡。小狮子用嘘声提醒我。我说:你嘘什么;这是艺术。小狮子严厉地说:许多文化流氓都这么说。伪桑丘微笑着迎上来;表达了鞠躬的意思但并没有鞠躬;他说:欢迎光临;先生;夫人!
他接过我们脱下来的大衣、围巾、帽子。然后把我们引领到厅堂正中的一张桌子上。桌子上摆着盛着水的玻璃圆盏;里边漂浮着白色的蜡烛。我们不喜欢这里;我们选择了靠近窗户的桌子。这位置好;好在可以隔窗观赏外边灯影里飞舞的雪花;好在可以观看室内的全貌。我们看到;在最角落里那张桌子前——也就是我后来常坐的位置——坐着一个烟雾腾腾的男人。
从他缺了无名指的右手认出了他。从他那个赤红的大鼻子上认出了他。陈鼻;这个当年的英俊男子;如今头顶光秃;脑后头发披散;几乎就是塞万提斯的发型。他脸型干瘦;两腮凹瘪;似乎是掉了后槽牙。如此;那个鼻子更显夸张。他用右手的三个指头捏着一个几乎燃尽的烟头;放到唇边嘬着。空气中弥漫开燃烧烟头过滤嘴的怪味。烟雾从他的大鼻孔里喷出来。他目光迷茫;落魄的人都是这样的目光。我有点不敢看他;却忍不住要看他。我想起在北京大学校园里看到过的塞万提斯雕像;也就明白了陈鼻之所以坐在这里的原因。他衣着古怪;非袍非褂;脖子下围着一圈白色的泡泡纱之类的织物;我应该在他的身边发现一把佩剑;果然就看到了斜靠在墙角上的那剑;然后便发现了那铁手套;那盾牌;那竖在墙角的长矛。我想他的脚边应该有一条又脏又瘦的狗;果然就发现了一条狗;脏;但并不太瘦。据说塞万提斯的右手也缺了一根手指。但塞万提斯是不会携带盾牌与长矛的;那他应该是堂吉诃德;但他的面貌又像塞万提斯。但毕竟我们谁也没有见到过真正的塞万提斯;更没人见过本来就不存在的堂吉诃德。那么;陈鼻扮演的人物;到底是塞万提斯还是堂吉诃德;就随你派定了。我为这个老朋友的处境深感悲凉。此前;我已听说过他的那一对美丽女儿的悲惨遭遇。陈耳和陈眉;曾经是我们高密东北乡最美丽的姐妹花。陈鼻来路不明但肯定存在的外族血统;使她们的脸免除了扁平而突出饱满;中国古典诗词和小说中所有对美女的形容对她们都是不合适的。她们是羊群里的骆驼;是鸡群里的仙鹤。如果她们生在富贵之家或富贵之地;如果她们尽管生在贫贱之家偏远之地但如果机缘凑巧遇到了贵人;她们很可能一鸣惊人;平步青云。她们姐妹结伴南下;去外面闯荡;也是为了寻找这种机会吧。我听说她们去了东丽毛绒玩具厂;厂商是外国人;但是不是真正的外国人那也不好说。姐妹俩那样的姿色那样的聪明;在那样纸醉金迷的环境里;如果想赚钱;想享受;其实只要豁出去身体就可以了。但她们在车间里出卖劳动力;忍受着血汗劳动制度;忍受着血腥的剥削;最后;在那场震惊全国的大火中;一个被烧成焦炭;一个被烧毁面容;妹妹之所以死里逃生是姐姐用身体掩护了她。可痛可悲可怜!这说明她们没有堕落;是两个冰清玉洁的好孩子。——对不起;先生;我又激动了。
陈鼻这一生;真是无比的悲惨。我想;他在这堂吉诃德饭馆里;扮演着死去的名人或虚构的怪人;其处境;跟北京著名的“天堂”歌舞厅大门外那个侏儒门童;与广州“水帘洞”洗浴中心那个巨人门童的处境没有什么区别。他们都是在出卖身体啊。侏儒出卖他的矮;巨人出卖他的高;陈鼻出卖他的大鼻子。他们的处境同样悲惨。
先生;那天晚上;我一眼就认出了陈鼻;虽然将近二十年我没见过他;但即便一百年没见过;即便在异国他乡;我也会认出他来。当然;我想;在我们认出了他的同时;他也认出了我们。童年时的朋友;其实根本不需要眼睛;仅凭着耳朵;从一声叹息;一声喷嚏;都可以判断无疑。
是否上前与他相见?或者干脆邀他来与我们共进晚餐……我和小狮子都在犹豫。我从他那故意漠视一切的神情里;从他的直盯着墙上那只鹿头而不斜视的目光里;知道他也在犹豫着是否上前与我们相认。那年的辞灶日的晚上;他带着陈耳到我们家索要陈眉时的情景一一浮现。他那时体态魁梧;身穿僵硬的猪皮夹克;举着蒜臼子要往我家饺子锅里投掷;他气息粗重;暴躁烦恼;仿佛一头被激怒了的大熊。从此之后我们再没见过他。我想当我们回忆往事时他也在回忆往事;当我们感慨万端时他也会感慨万端。我们其实从来没有恨过他;我们对他的不幸寄予深深的同情;我们之所以未能立即上前与他相认主要是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姿态;因为;毫无疑问地;用我们这儿的习惯说法;我们混得比他好。混得好的人;如何面对混得很差的朋友;确实颇难把握分寸。
先生;我有抽烟的不良嗜好;此嗜好在欧洲、美洲、包括你们日本;已受到诸多限制;使吸烟者处处意识到自己的粗俗与没教养;但在我们这地方;眼下还没有这种限制。我拿出烟盒;抽出一支;用火柴点燃。我喜欢火柴被点燃的瞬间散发出的淡淡的硝磺气味。先生;我那天抽的是金阁牌香烟;是一种价格极为昂贵的地方名烟。据说每包烟要人民币二百元;也就是说;每支香烟需要十元。每斤小麦只卖八角钱;也就是说;要卖十二斤半小麦;才可以换一支金阁牌香烟。十二斤半小麦可以烤成十五斤面包;可以满足一个人起码十天的需要;但一根金阁牌香烟冒几口烟便完了。这香烟的包装真是金碧辉煌;让我联想到贵国京都的金阁寺;不知道此烟设计者是否从金阁寺得到过灵感。我知道父亲对我抽这种香烟深恶痛绝;但他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造孽啊!我慌忙对他解释;这烟不是我买的;是别人送的。我父亲更淡地说:那更是造孽。我很后悔对父亲讲这烟的价钱;这说明了我的肤浅和虚荣。我在本质上;与那些炫名牌、夸新妻的暴发户没什么区别啊。但这么贵的烟;我也不能因为我父亲的一句批评而扔掉;如果扔掉;那岂不是孽上加孽吗?这烟里添加了一种特殊的香料;燃烧时散发出醉人的香气。我看到陈鼻的身体稳不住了;接连打了几个响亮的喷嚏;他的目光也从那鹿头上;慢慢地往这边转移;先是犹豫的、羞怯的、动摇的;然后便是贪婪的、渴望的;甚至带着几分凶狠的;把混合着这诸多心情的目光投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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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这个人;终于站起来;拖着他的剑;像拖着一根拐棍;一瘸一拐地走过来。饭馆里光线不够明亮;但足以看清他的脸。他的五官和脸上的肌肉;合伙制造出一种难以用准确的语言形容的复杂表情。他的目光是直视着我还是直视着我嘴巴里喷出的烟雾;我一时难做判断。我慌忙站起来;椅子在身后发出噪声。小狮子也站了起来。
他站在我们面前;我慌忙伸出手去;伪装出仿佛突然发现的惊喜:陈鼻——但他没接我的话茬;更没与我握手;他保持着礼貌的距离;对我们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他双手拄着那柄锈迹斑斑的剑;用一种话剧演员的腔调说:尊贵的夫人;尊贵的先生;我;来自西班牙拉。曼却的骑士堂吉诃德;向你们表示深深的敬意;鄙人愿为你们竭诚服务。
别逗了;我说;陈鼻;你装什么洋蒜;我是万足;她是小狮子……
尊敬的先生;高贵的夫人;对一个忠诚的骑士来说;没有比用手中的剑来保卫和平、伸张正义更神圣的事业了……
老兄;别演戏了。
世界就是一个大舞台;每天都在上演着同样的剧目。先生;夫人;您如果能将手中的烟赏我一支;我愿意为您表演精彩绝伦的剑术。
我慌忙将一支烟递给他;并殷勤地帮他点燃。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头上的火明亮灼目快速燃烧。他眼睛眯起;脸上的皱纹挤在一起;然后;缓缓地舒展;两道浓烟从他的粗大鼻孔里喷出来。看到一支烟能让一个人如此的放松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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