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大手:这有什么好骄傲的?
秦河:娃娃的哭声值得骄傲。
蝌蚪:那像沉闷的小牛叫声的蛙鸣;那像忧伤的小羊叫声的蛙鸣;那像母鸡叫蛋一样清脆的蛙鸣;那像初生婴儿一样响亮和悲伤的蛙鸣啊……
郝大手:那么狗叫呢?猫叫呢?驴叫呢?
蝌蚪:(恼怒地)你们这是跟我抬杠!
秦河:我看这话剧;本质上就是抬杠。
姑姑:(冷冷地)你方才念的这些话;是我说的吗?
蝌蚪:是剧中的人物“姑姑”说的。
姑姑:剧中的人物“姑姑”是我呢;还是不是我?
蝌蚪:既是您;又不是您。
姑姑:这话怎么说呢?
蝌蚪:这是艺术创作的一条普遍规律;就像他们捏的这些泥娃娃;既是从现实生活中取来的形象;又加上了他们自己的想象和创造。
姑姑:这戏真要搬上了舞台;你不怕带来麻烦?你用的可全都是真名真姓。
蝌蚪:这是草稿;姑姑;定稿时我会把人名全部换成外国人名;姑姑换成玛丽娅大婶;郝大手换成亨利;秦河换成阿连德;陈眉换成冬妮娅;陈鼻换成费加罗……连高密东北乡;也要换成马孔多小镇。
郝大手:亨利?这名字有趣。
秦河:你最好把我换成罗丹;或是米开朗基罗;他们的工作性质与我沾边。
姑姑:蝌蚪;演戏归演戏;现实归现实;我总觉得;你们——当然也少不了我——我们亏对了陈眉。最近;我的失眠症又犯了;那个讨债小鬼带着那群残疾青蛙每天夜里都来吵我;我不但能感觉到他们凉森森的肚皮;还能嗅到他们身上那股子又腥又冷的气味……
郝大手:你这是神经衰弱导致的幻觉;全是幻觉。
蝌蚪:姑姑;我理解您的心情;这件事如此处理;我心中也感到愧疚;但不这样处理又能如何处理呢?不管怎么说;陈眉是疯子;而且是个严重毁容、面貌狰狞的疯子;我们将孩子交给她抚养;是对孩子的不负责任!而且;尽管我是不自愿的;但从生物学的意义上;我是孩子的父亲。当孩子母亲神志失常、自己的生活都不能料理的情况下;孩子由父亲抚养是天经地义的事;即便是到了最高人民法院;也会这样裁判。您说是不是?
姑姑:也许我们把孩子还给她;她就好了呢?母亲和孩子之间;那是可以产生奇迹的……
蝌蚪:我们不能拿着孩子去做这种冒险的实验;神经病人;什么事都能干出来的。
姑姑:神经病人也是爱孩子的。
蝌蚪:但她的爱很可能给孩子带来伤害。姑姑;您千万不要为这事内疚。我们已经做到了仁至义尽。给了她双倍的补偿;还送她进医院治疗;包括陈鼻;我们也没亏待他。等到将来;她的病彻底好了;孩子大了;我们会找个恰当的时机告诉孩子真相——尽管告诉他真相只能给他带来痛苦。
姑姑:实话告诉你们;最近;我经常想到死——
蝌蚪:姑姑;您千万别胡思乱想;您刚刚七十多岁;说您是正午十二点钟的太阳那是夸张了点;但说您是下午两三点钟的太阳绝不是恭维您;下午两三点钟;离天黑还早着呢!再说;高密东北乡人民也离不开您啊!
姑姑:我当然不想死;人要是无病无灾;能吃能睡;谁愿意死?但我睡不着啊!半夜三更;所有的人都睡觉了;只有我和树上那只猫头鹰醒着。猫头鹰醒着是为了捉耗子;我醒着干什么?
蝌蚪:您可以吃片安眠药;许多大人物都有失眠的问题;他们都吃安眠药。
姑姑:安眠药对我不起作用了。
蝌蚪:吃点中药……
姑姑:我是医生!我告诉你;这不是病;是报应的时辰到了;那些讨债鬼们;到了他们跟我算总账的时候了。每当夜深人静时;那只猫头鹰在树上哇哇叫的时候;他们就来了。他们浑身是血;哇哇号哭着;跟那些缺腿少爪的青蛙混在一起。他们的哭声与青蛙的叫声也混成一片;分不清彼此。他们追得我满院子逃跑。我不是怕他们咬我;我就是怕他们凉森森的肚皮;和他们身上那股腥冷的气味。你们说;姑姑这辈子怕过什么?老虎;豹子;狼;狐狸;对这些常人害怕的东西姑姑是一点不怕;但姑姑被这些蛙鬼们魇怕了。
蝌蚪:(对郝大手)要不要请个道士来禳解一下?
郝大手:她说的也是台词儿。
姑姑:睡不着的时候;我就想;想自己的一生。从接生第一个孩子想起;一直想到接生最后一个孩子;一幕一幕;像演电影一样。按说我这辈子也没做什么恶事……那些事儿……算不算恶事?
蝌蚪:姑姑;那些事算不算“恶事”;现在还很难定论;即便是定论为“恶事”;也不能由您来承担责任。姑姑;您不要自责;不要内疚;您是功臣;不是罪人。
姑姑:我真的不是罪人?
蝌蚪:让东北乡人民投票选举一个好人;得票最高的一定是您。
姑姑:我这两只手是干净的?
蝌蚪:不但是干净的;而且是神圣的。
姑姑:我睡不着的时候;会想到张拳老婆的死;王仁美的死;还有王胆的死……
蝌蚪:都不能怨您!绝对不能。
姑姑:张拳老婆临死时说了一句话你知道吗?
蝌蚪:我不知道。
姑姑:她说;‘万心;你不得好死!’
蝌蚪:这臭娘们;实在是不像话。
姑姑:王仁美临死时说了一句话你知道吗?
蝌蚪:她说什么了?
姑姑:她说;‘姑姑;我好冷……’
蝌蚪:(痛苦地)仁美;我也感到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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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姑:王胆临死时对我说了一句话你知道吗?
蝌蚪:我不知道。
姑姑:你想知道吗?
蝌蚪:当然……不过……
姑姑:(神采飞扬地)她说;‘姑姑;谢谢您救了我的孩子’。你说;是我救了她的孩子吗?
蝌蚪:当然是您救了她的孩子。
姑姑:那么;我可以安心地去死了。
蝌蚪:姑姑;您说错了;您应该说可以安心地去睡;好好地活着。
姑姑:一个有罪的人不能也没有权力去死;她必须活着;经受折磨;煎熬;像煎鱼一样翻来覆去地煎;像熬药一样咕嘟咕嘟地熬;用这样的方式来赎自己的罪;罪赎完了;才能一身轻松地去死。
【从舞台上垂下一个巨大的黑绳套;姑姑上前将颈子套进去;踢翻脚下的凳子。】
【郝大手和秦河只顾捏自己的泥娃娃。】
【蝌蚪抄起一把刀;扶起凳子;跳上去;砍断绳子。姑姑落到地上。】
蝌蚪:(扶起姑姑)姑姑!姑姑!
姑姑:我死过了吗?
蝌蚪:可以这样理解;但像您这样的人是不死的。
姑姑:这么说我再生了。
蝌蚪:是的;可以这么说。
姑姑:你们都好吗?
蝌蚪:都好!
姑姑:金娃好吗?
蝌蚪:非常好。
姑姑:小狮子分泌奶水了吗?
蝌蚪:分泌了。
姑姑:奶水多吗?
蝌蚪:非常旺盛。
姑姑:旺盛成啥样儿?
蝌蚪:犹如喷泉。
——幕落
(全剧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