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回到院子里,各派弟子都已经安顿了下来,他的心可不能安定下来,他在院子里来回走着,希望能够理清心头千丝万缕的思绪,他心中所想的事业,他所幻想的未来,他身上担负的使命和不可推卸的责任,时刻缠绕着他脆弱而疲惫的灵魂,使他显得孤独而单调的生活,从未有过短暂的停靠。有时候灵魂比起身体来更加孤独,因为肉体总能找到依靠,而灵魂有时却是绝对的孤独。
展玉箫一路下了山,只见远处还有不尽的山头,不知何时才能走完,她对这一带的地形不熟悉,也不知道自己将要去哪里,这是她第一次一个人单独履行自己的想法,尽管期待已久,但那感觉却似乎并不美好,甚至充满了彷徨和失落。
她就这样漫无目的的走着,直到黄昏降临,夕阳如血万里群山舞乱云,更加不见边际。便在这时忽然一阵高昂的笛声传来,那笛声倒也没什么动人之处,只是在这安静的傍晚显得十分突兀。
展玉箫心里想:这荒山野岭的,谁这么无聊,在这里独自吹着笛子。她循着声音缓缓走去,只见在夕阳映照的七彩光芒之下,一株苍翠的柏树在山崖上孤然傲立,树下站着一个横吹笛子的白衣少年,长袖在风中飘舞,笛声在风里流畅飞扬,那少年焕然一新的神色在风的优柔里渐渐映入她似乎还在呢哝梦里的眼帘,那视线里是近乎完美的画面,如同初春太阳照射大地一般的温暖而广阔,如同万里江河流入大海一样的彭湃而激烈,在那一刹那,展玉箫整个人陷入那无边无尽的春光里,陷入不可自拔的沉迷里,陷入自己意识最深处早就编制好的陷阱里,——他那浓烈而清新的眉毛,那忧郁而坚韧的眼神,那淡淡而引人注目的表情,在那张恍然如同梦境思念中依稀所见的面孔,在那笛声环绕的风里,在那只有两个人的时空中,变得明了而简单,变得离奇的强烈,似乎紧紧束缚在灵魂最深处的套索,纠缠着梦幻尽头无穷的思绪。
展玉箫站在他身前,觉得那笛声是那么的悠扬,是前所未有的动人,她实在不愿就此离去,不愿这平生见过的最接近美妙梦境的现实如同岁月一样逐渐流逝。
可是人越想留住的东西,就越是容易变化,甚至在你还没有看清它真实面目的那一刻,就已经面目全非。那人放下了笛子,笑着说:“姑娘,你迷路了?”展玉箫摇摇头,幸好少年说话的样子一样让她怦然心动,她极力的平静着自己内心的激动,说:“没有,我只是出来走走。”
那人说:“出来走走,这里可要小心,到处都没有人,说不定还会遇上坏人。我看你的打扮,应该是中原来的吧,你是四大派的弟子吗?”展玉箫抬起头,看着那张几乎是精妙绝伦的脸,说:“你也是武林中人?”
那人笑说:“武林中人?是啊,就算是吧,尽管我并不认为这有何意义。”展玉箫激动的问:“那你是?”那人说:“在下长笛会孙宇清。”展玉箫点头说:“喔,我是少林无言大师的弟子,我叫展玉箫,我也是武林中人。”
孙宇清笑了一笑,那笑容是那么的迷人,如同春风一样乍然暖入胸怀,“少林也来了人?姑娘,令师也来了吗?”展玉箫摇头说:“师父?从我懂事起,他就没有离开过他所住的禅院。你说这里没人,你又在这里干什么?”
孙宇清转过身,看着前面山峦起伏上无尽的云海,说:“我在看我们的家,在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告诉我要赶走这些霸占在我们土地上的红毛蛮夷,但是这么多年,我看到他们的教堂一个接着一个,传教士们不厌其烦的说着另一个国家所信奉的观点,百姓不但深受奴役之苦,更没有摆脱奴役的能力,难道这大好的河山,就真要拱手送与他人吗?说起来倒是无论谁成为统治者,都一样履行着统治者的权力,但是那群畜生不如的东西,他们所做的不是建设这片美丽的家园,而是破坏甚至毁灭所有人共同生活的地方,那是财富的流失和权力的消亡,是每个人开始无法摆脱的悲惨命运的开始,是大家共同的恶梦。而我,就眼睁睁的看着恶梦在身边延续,延续,无休无止的延续。”
展玉箫看着他的背影,那依然是让她怦然心动的线条,她觉得他的每一个字都像是钢铁一样捶击着她脆弱的灵魂,在她内心深处刻下深深的痕迹。
她叹了口气,说:“可是这不是我们能够阻止的事情,我们根本没有能力。”孙宇清转过身来,说:“没有能力?是的,我们是没有能力,可是因为没有能力我们就不得不放弃自己伟大的抱负吗?人之所以成为人,便在于思想的继承和种族的繁衍,我的父亲没有完成的心愿,将是我毕生精力去追求的目的,我的孩子也将会如此,这是他们的命运,也是他们作为人的荣耀,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负担起一种光荣分使命;而现在,这让我伤心的一切,真太让我伤心的一切!”
展玉箫也觉得心里酸酸的,叹说:“最要紧的,是百姓们能够联合起来,对付他们。”孙宇清摇头说:“百姓,百姓的责任不是对付入侵的敌人,而是建设自己的家,岛上大小的门派,有多少是自己动手,躬耕于田野的人,百姓承担了自己的责任,我们也应该担负自己的责任,如果什么事情都要寄希望于百姓,那简直是我们脸上最大的耻辱。”
展玉箫说:“那为何不联络军队,郑将军大队人马就在对岸。”孙宇清摇头说:“等待,与其无休止的等待,还不如痛快淋漓的爆发。大明的人不能你指望我,我指望你,而应当担负起自己身上的责任,完成一个男人应当完成的事情。”
展玉箫心里一凉,说:“难道女人就不可以!”孙宇清转过身来,不好意思的说:“我没想那么多,其实女人和男人一样。就在不远的地方有一个烈火谷,那里有一个红豆仙子,她就给了荷兰人迎头的痛击。”
展玉箫看着他那张几乎完美的脸,有些心酸的说:“原来你对那个红豆仙子这么倾慕,你为何不去找她,或者干脆投奔她!”
孙宇清笑了一笑,说:“我对长笛会一样有责任。”他抬头看看天,笑说:“时间不早了,我也要回去了,姑娘,你也回家吧。”展玉箫摇头说:“回家?我在这岛上没有家。”孙宇清一愣,问:“你是一个人前来的吗?”展玉箫摇头说:“我……我走迷了路。”
孙宇清一笑,说:“原来真是一个迷路的姑娘,这样吧,我带你到长笛会住些日子,想来初三那天英雄大会,贵派的人一定会前往,到时候我们一起去吧。”
展玉箫点头说:“太好了!”孙宇清上前拉着她的手,往山下一指,说:“你看,你就是长笛会。”展玉箫也没有看清在哪里,糊里糊涂的点了个头。孙宇清拉着她的手,她本能的缩了回去,孙宇清一笑,说:“走吧。”
说完飘然而起,飞身离开。展玉箫见他身形潇洒,轻功卓绝,自己也不好落后,当下运力飞身赶上,来到他身边,笑着说:“你都是用飞的吗?”孙宇清爽朗的一笑,说:“就当是练功了。”
展玉箫说着话,气劲一时不能运用自如,啊的一声,便要往下跌去,孙宇清急忙伸手拉住,两人翩然而去。展玉箫心里想:幸亏我不习惯御气飞行!
五、归去来兮
夜色渐渐笼罩大地,郑玉蛟在后山心神不宁的走着,忽然一阵琴声响起,他循着声音而去,只见树下一个白衣少女正在端坐弹琴,依然是那么的恬静而安详,让人一见之下似乎忘记了世间的一切烦恼。
郑玉蛟站在一旁,静静的听着,那少女正是唐冰,她停下了弹琴,说:“你好像心神不宁。”郑玉蛟点点头,唐冰说:“没有办法,人总是痛苦的,幸好世上还有琴,我喜欢的是琴里的意境。音乐的顽强而广阔的,哪怕是最残暴最可怕的地方,它的声音都将传向四方。玉蛟,你其实根本不能静下心来弹琴,现在更加表露无遗了,这么痛苦的事情,为何你要坚持?”郑玉蛟一时有些语塞,过了一阵,才说:“既然大家都这么难过,为什么一定要知道原因?”
唐冰将琴递与郑玉蛟,说:“我倒是真不想弹琴了,真的是知音稀少,弦断无人听,弹和不弹,有什么区别!”郑玉蛟退了一步,说:“这是何必,唐姑娘,不管怎样,咱们毕竟相识一场啊。”
唐冰抱着琴,转身说:“你就是这样,什么事情都希望有一个圆满的结局,其实朋友之间如果也要考虑这么多,那人生实在是太累了。我就是因为太累,你就像一个古人精心定义的君子一样,即便在你认为最值得放松最顾虑的时候,仍然把持着你那牢固而不可逾越的界限,和你这样的人在一起,放心是放心,就是太累了。咱们见面的时候,是因为我们的心都很烦躁,都很无奈,都很彷徨,而现在,每次见面,我们就更加彷徨,彷徨,这无穷无尽的彷徨!”
郑玉蛟叹了口气,说:“我也知道,所有的我都知道,还有什么人比自己更清楚自己的毛病。但是我没有办法,各种思绪在我心里堆积着,琴声只是我们聊以赶走恐惧和束缚的借口,其实我们都没有倾听对方的声音。唐姑娘,我知道你也一定很痛苦,那么我们以后不用再遮掩,不用再试图将它们赶走,尤其是用这种根本就不能赶走的方法赶走!”
唐冰点头不语,郑玉蛟又说:“你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个吗?”唐冰摇摇头,说:“只是因为心烦,想看看你。”郑玉蛟点点头,唐冰抱着琴缓缓离去。
夜色苍凉,如同寂静秋水般清澈,也如同无知清风般紊乱。
他正在胡思乱想着,忽然听到身后有人轻轻的说:“师兄,你还没有休息?”那声音温柔可亲,如同这迷人的夜色。郑玉蛟转过身,只见语薇站在身后,正小心翼翼的看着他。他笑了一笑,说:“没什么,只不过是天色还早而已,我想到山上来练练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