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笃智板着脸道:“没事了吧?没事给我滚出去。”
“报告首长,还有事。”
“说。”
叶欢当即从口袋里掏出一封早已写好的报告,递给沈笃智,道:“这是我的退伍申请,请首长批准。”
“你……”沈笃智脸色顿时一片铁青:“……刚升了你中尉,你居然跟我提退伍?你小子耍我是吧?”
“别混淆概念啊,升中尉是我该得的奖励,退伍是我早就做好的决定,两者半毛钱关系都没有,中尉你照样得给我升,退伍申请你照样要批准。”
沈笃智呆了一下,面色阴沉地挥手让何平先出去,办公室里只剩下他和叶欢二人,沈笃智眼中散发出刀锋一般锐利的光芒,盯着叶欢的眼睛缓缓问道:“告诉我,为什么要退伍?你刚进部队才几个月,而且表现也很不错,家里老爷子逢人就夸你,直嚷嚷着你给他长了脸,军人当得好好的,为什么要退伍?”
叶欢垂下头,静静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慢慢抬起头来,道:“五叔,人生对我而言,不止是一个站点,这一站走过了,下一站还在前方等着我,我的肩上还背负着责任。对亲人,对朋友,对爱人的责任,这些都是我必须亲力去担负的。每个人的一生或大或小都有一个值得坚持的信念,吃饱喝足是信念,为国为民也是信念,而我的信念,就是身边这些最亲密的人。这一生,我已不止为自己而活着,我有太多的事情要做,有太多的责任要担负,这些事情,这些责任,我不能待在军营里完成它,五叔,我一直在路上,无法停下来。”
沈笃智也沉默了很久,心中的感慨却如乱云翻滚,久久不息。
叶欢看着沈笃智沉默的表情,朝他露出灿烂的一笑,道:“五叔,其实我欠你一句感谢,谢谢你当初一脚把我踹进了军营,这几个月我在军营里学到了很多,有些道理是战友他们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才让我明白的。这些道理深深嵌入了我的骨子里,一辈子也忘不了。以前的我活得太懵懂,做过太多的错事,现在我已渐渐变得成熟,变得勇敢,坚毅。我只是一个从小在市井里长大的混混,从没想过这些正面的东西有一天居然能体现在我身上,是军营给了我这些,五叔,谢谢你。”
沈笃智深呼一口气,道:“你明白了什么道理?”
叶欢直视沈笃智,一字一句缓缓道:“生命的意义和价值,以及……比生命更重要的信念。”
沈笃智盯着叶欢的脸,这一刻他仿佛看到一只蚕蛹破茧而出,蜕变成斑斓五彩的蝴蝶,在阳光下尽情舒展着它美丽的双翅。
他的苦心并没有白费,这个侄子终于在军队这个大熔炉里懂得了人生的道理,懂得了生命的价值,这些已经足够,当他已成长为一个真正的男人,那么,在不在军营已经不重要了。
“叶欢,送你进军营的时候我曾经说过,如果有一天你走出军营时,明白怎样活着才算是真正的男人,那么,你就堂堂正正地走出来吧,整个世界任你遨游,飞翔。”
沈笃智含笑看着他,笑容里充满着深深的欣慰和喜悦。
“叶欢,看来你已经明白了,好吧,你可以离开这里,去面对新的人生。”
叶欢绽放出笑容,道:“这么说,你同意我退伍了?”
沈笃智没回答,只是神秘一笑,然后慢慢展开叶欢刚递上来的退伍申请。
不经意般扫了一眼,沈笃智的脸色顿时又有点黑了。
“你这份申请……”沈笃智久久沉吟。
“文采斐然?”
“狗屁不通!”
沈笃智只觉得脑门又开始充血了。
“错字连篇我就不说了,你给我解释解释,这上面无数个圈圈叉叉是什么意思?”
叶欢垂头腼腆一笑:“……有些字不大会写,用符号代替,心意到了就行。”
“屁的心意!你告诉我,什么叫‘我叉叉你的圈圈’?”
“那个是……‘我感激你的慷慨’……感激和慷慨俩词儿忽然忘记怎么写了。”脸皮厚度堪比城墙的叶欢这时也非常罕见的红了一下。
“那么‘明月叉叉了你的圈圈,你圈圈了我的叉叉’又作何解?”沈笃智只觉得心中一股邪火乱窜,一腔逆血翻腾。
叶欢的头垂得越来越低,脸也越来越红,脚尖不停在地上画圈圈儿……
“那个是……‘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我的梦’……”
沈笃智抓狂了,把手中的申请报告一扔,然后一只手揪住了叶欢的衣襟,把他拎了起来,表情狰狞地瞪着他,怒道:“你一个半文盲连汉字都没认全,给老子拽什么文艺腔?好好一份申请报告写得跟他妈黄色小说似的,这份东西你也好意思往我这里递,你是不是有病啊混蛋?”
叶欢艰难地挣扎道:“五叔……快松手,我真有病,神经病,不骗你,我受不得刺激……”
第228章 退伍
沈笃智很干脆,既然叶欢执意要走,他也不挽留,爽快地批了叶欢的退伍报告。
他很理解,这个侄子是管不住的,因为他的心一直空着,等待一种名叫“责任”的东西填满它,小小的军营是他生命的一个过程,但绝不会是全部,他是军人,但注定成不了一个纯粹的军人。
“好吧,批准你退伍,不过叶欢我告诉你,军营对你来说,不仅仅是你曾经属于的地方,一日为军人,终生为军人,这个印记是你一生都消除不了的。”沈笃智严肃地盯着叶欢道。
叶欢啪地立正,字句铿锵道:“是,我明白。”
沈笃智摇头:“不,你不明白……”
叶欢疑惑地瞧着他。
沈笃智板着脸道:“允许你离开军营,但只是以长期休假的名义,你的军籍,军衔等等,全部保留存档……”
叶欢呆住了:“什么意思?”
沈笃智严肃的脸上露出几分笑意:“意思就是说,只要国家需要,随时可以把你重新召回部队,国家要你上前线,你就得端着枪给我上,国家要你救人质,你就得奋不顾身地去救,国家要你跳粪坑……”
“……我就得吃屎?”
沈笃智笑了:“不,你只需要跳粪坑,吃屎未免太实诚了……”
叶欢:“……”
……
“意思就是说,我被国家讹上了,是这意思吧?”叶欢无限悲凉问道。
沈笃智想了想,道:“对,你可以这么理解。”
“我怎么忽然感觉自己被人碰了瓷呢?”叶欢喃喃叹息。
……
叶欢离开军营了。
临行前,何平在大队食堂为叶欢召开了欢送会。
叶欢来得突然,走得也突然。几个月前,一个痞里痞气的年轻人被亲叔叔一脚踹进了军营,由抗拒到配合,再到后来的频频立功,一幕幕如同发生在昨天,当战友们还在对军演中叶欢单枪匹马端掉敌方总指挥部的事迹津津乐道时,突然听到叶欢要退伍的消息,这令大家都感到愕然,很难接受。
叶欢心里也一直压抑着难受,这些日子朝夕相处,他和战友们已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彼此间毫无芥蒂,全心信任,这些人都是在战场上可以为对方挡子弹,令自己能够放心地把后背完全交给他们的好兄弟。
告别宴上,叶欢喝醉了,醉得很深。抱着一个个战友又哭又笑又叫,完全放浪形骸,像一个即将失去家的孤苦孩子似的,哭得撕心裂肺,笑得泪流满面。
这样的场面连何平都忍不住红了眼眶,他单独和叶欢喝了好几杯,然后重重拍着叶欢的肩膀,深深道:“叶欢,你是我所有带过的兵里面实力最弱的,但却是我见过最有灵性的兵,今天走出这个军营,你以后无论走到哪里,都可以挺直腰杆告诉别人,你是我何平的兵,谁敢欺负你,蓝剑大队永远是你的娘家,一个电话,老子给你撑腰!”
“是!谢谢队长。你永远是我的队长!”叶欢顿了顿,又道:“队长,有个事情我到现在都没明白,为什么我每次对你骂脏话你都无所谓,一旦我说强奸你妹,你却非要狠狠揍我一顿,屡试不爽……”
何平缓缓道:“因为我真有一个妹妹,想象她以后如果跟你这种人那个……我就忍不住心头冒火。”
叶欢顿时颓然无比,深深叹息道:“早知道我就不说这句了,不知多挨了多少顿打,何苦来哉。”
……
醉了,大醉酩酊。
踉踉跄跄的叶欢被沈笃智扶出军营大门,正准备上车,身后传来一阵整齐低沉而带着哽咽的歌声。
歌很老,耳熟能详。
“送战友,踏征程,任重道远多艰辛,一路洒下驼铃声……”
叶欢扭头望去,却见全队官兵站在营中操场上,依依地看着他,每一个熟悉的声音唱着这首熟悉的歌,叶欢眼睛扫过每一个熟悉的可托生死的战友,眼泪不知不觉落下来。
踉跄的身形瞬间变得沉稳,叶欢啪地立正,朝战友们敬了一个标准且庄严的军礼。
青春的激情,价值和奉献……
人生的这个驿站,教给了叶欢太多的东西。
再见,军营。
再见,战友。
……
拎着军绿色的布包,叶欢回到了城中,看着马路上来来往往的汽车,匆匆忙忙的人群,这一刻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空虚,茫然。
那种感觉就好像从贫瘠忽然走进了繁华,周遭的一切都变得那么的陌生,恍如隔世。
叶欢苦笑,原来,自己和这个世界真的格格不入。无论自己变成什么样,这个世界在他眼里仍旧那么的浮夸,躁动,仿佛一切繁华都只是堆砌在一团虚无的光影之上,透过这层虚无的繁华,他只看到一座毫无生气的钢筋丛林,以及在丛林中奔走豕突的蝼蚁,生灵。
沈笃智把叶欢送进城就走了,叶欢拎着包站在京城的地铁站出口,忽然觉得肚子饿了,于是买了一盒方便面,坐在地铁站的出口通道阶梯上,像个进城务工的民工似的,不顾别人异样鄙夷的目光,拿着塑料叉子大口吃喝起来。
脸面这个东西,叶欢向来不怎么放在心里,况且他也并不觉得坐在阶梯上吃方便面有什么丢人。再高贵的人,吃再高贵的食物,拉出来的屎其实都是同样的臭。
不雅的比喻,但这是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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