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矿在二年级时,他的班里来了一个大学教育系的女实习生。二十出头的大学生还跟孩子一样,有时矿矿喝水,她会悄悄过来胳胶一下。她有一个很好听的姓,叫”戴蔓“,英文的意思是”钻石“。孩子们都很喜欢她。矿矿甚至把她当成最好的朋友,每天放学回家都要告诉我们戴蔓小姐今天让他们干了什么,戴蔓小姐今天教了什么。
有一天,矿矿从学校回来,一进门我就发现他一脸的不高兴:“戴蔓小姐今天说,从现在开始,她不叫'戴蔓'小姐了,她要我们大家叫她'舒梅克太太',她要结婚了,要走了……全班小朋友都说,不好不好,不要走,不要姓这个'舒梅克'。可是戴蔓小姐说,没办法了,谁让我跟'舒梅克'先生结婚呢…
舒梅克是英语社会中较流行的一个姓,意思是”修鞋匠“,正好戴蔓小姐的对象就这个姓。从”钻石“小姐一下子变成”修鞋匠“太太,这个弯子也转得太大了些,无怪乎孩子们一下子接受不了。
中国人讲究”长幼有序“,美国人讲究人与人之间的平等。如果我们一家遇到一个与我平辈的中国人,在介绍到我儿子的时候,儿子需要叫”叔叔“或者”阿姨“,这时对方可能摸摸矿矿的头,或拍拍肩膀,称赞一两句,但绝不会与矿矿握手。
如果遇到一个与我平辈,甚至是长我一辈的美国人,情况就不同了,儿子不用叫什么”叔叔阿姨“或”爷爷奶奶“的。笑笑,问候一声”Hi!“或”HOWareyoll?“就行了。
不管对方是'爷爷奶奶”级的或“叔叔阿姨”级的,都会正儿八经地回复问候,并主动伸出手来与矿矿握手。还会像对成年人那样对一个只有五六岁的孩子说:“你好!年轻人。”
高我一辈的我的博士导师塔克曼博士,我的博士论文指导教授奎茨博士和他的妻子——牛津市市长,等等,都是这样把矿矿当作一个“人”来平等对待的。
当然,孩子也就十分自然地把自己也看成与成年人一样平等的人了。
美国孩子的少年老成会让你常常忘了他们的实际年龄。美国孩子常常爱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你伤害了我的感情”。大人们只要有一点事做得不合孩子的意,孩子就会抗议,“你伤害了我的感情”。
这言下之意就是,“我也是一个同你一样的人”。
我们刚从牛津市搬到西金库市时,矿矿交了一个很要好的朋友。这个男孩的父亲很有钱,拥有数十间食品店。同那些传统的故事里讲的一样,他也是一个不爱学习的孩子。
有一次,老师让孩子们自己创作并拍录像故事。矿矿和这位同学分在一组。放了学后,矿矿就让我把他送到这位同学的家去。那真是一幢豪宅,石头建的四层楼。说是去拍录像,晚上快12点了,矿矿才打来电话让去接他。
第二天,我一看他们创作的所谓“录像”,气就不打一处出。那录像既没有情节,也更谈不上艺术,从头到尾都是两个孩子无主题地乱打乱跳,与老师的要求差得太远。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句中国古老的名言立即跳进脑子,与不爱学习的孩子在一起混,还能学什么好?
等矿矿一放学回家,我就对他说,以后少与这个同学来往。
矿矿睁大了眼睛,像是看陌生人似的看着我,眼睛里还含着眼泪,说:“爸爸,你这样说他,不但是伤害了我的感情,还伤害了我的朋友……”
我们做家长的,往往只想到要孩子去做家长认为对的事情,但我们很少想到孩子也是一个独立的人,是一个有其独立尊严的人。我们往往只想是“为了孩子好”,但我们很少想到我们的行为会不会伤害到孩子……
大约是在1992年的夏天发生的一件事情,给我们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一天黄昏,一群迈阿密大学的中国留学生和家属们,在宿舍楼群旁边的球场上打排球。不到八岁的矿矿,在跑前跑后帮他们捡飞出场外的球。
我在楼上,凭栏眺望。
矿矿在场边偶尔也能垫起一两个正好飞到前面的球,高兴得他手舞足蹈.有时干脆来个侧手翻。这样,叔叔阿姨叫他到多远的地方捡球,他都撒开脚丫去追……
后来,有一两个人被家里叫回去做饭或者吃饭,场内出现了空当。本来这帮子人就打得不怎么好,人满“不”为患,一走了人,空当更显。矿矿就跃跃欲试地慢慢往场里挪……
这时,家里的电话铃响了。我进家接电话。
不一会,矿矿嘟着嘴,红着眼睛回到家里。
“打球摔跤啦?”
“没有!”
“谁欺负你啦?”
“没有!”
“那怎么回事?”
“叔叔阿姨只叫我捡球,不让我打球。把我赶开!”
远处,隐隐传来钟楼的钟声。
窗外,夕阳西下,残阳如血。
看着一头大汗,小脸通红而又垂头丧气的孩子,我能说什么呢?我不是有时也嫌孩子碍手碍脚,一样把孩子赶走吗?
第二天,是星期六,晴空万里。
妻子的老板伯格博士和他的韩国妻子,以及阿莱希欧博士一家四口,还有我们家,一共大小九个人,到休斯顿森林公园的湖畔吉野炊。
周末,如果天气好,美国人爱约上几个亲朋好友,开上车子到外面搞野炊。
美国的公园可谓星罗棋布,说得夸张些,其密度可能与中国的菜市场差不多,稍有人口的地方,就有公园。许多公园都依山傍水,有一片片古木参天的森林,有各式各样的运动场,还有许多野炊场所,备有一个个现成的烧烤炉、一张张餐桌凳子供游人使用。在超级市场买上一小袋燃料,就能享用一顿原汁原味的烧烤。
写到这里,我忍不住要加一段小小的插曲。
中国有句古话,“人贵有自知之明。”这句话在中国文化的背景下,其意是人最重要的是谦虚,知道自己的短处,这才是最宝贵的。我想,这句话若用于美国人对权利和义务的理解时,其实也是很合适的。在这个意义的范围内,美国人也是崇尚“人资有自知之明”的。这首先,是知道自己的权利,其次是知道自己的义务。贵就贵在知道自己的权利和义务是等同的。中国人大多对美国人维护自然环境的自觉意识印象深刻。其实说穿了,在这一点上,就是美国人崇尚权利与义务的平等。
有一次,我们全家同一位好朋友瓦莱莉博士,一起去肯塔基的大山里野营。走在人烟稀少的山道上,看到一个废可乐罐,瓦莱莉博士随手拉了起来放进背包里,走了几个小时的山路。出了山沟后,看到一个垃圾箱,才把那废可乐罐丢了进去。
她做这件事就像是做自己的事一样,那么自然,平常,完全没有承担义务的负重感。维护自然环境是她的义务也是她的权利。
这时,你会觉得人与自然是那么的和谐,那么的亲近。
实际上,美国人搞野炊,主要目的不是吃,而是玩,是体验人与大自然的和谐。
这不,阿莱希欧博士的丈夫古瑞克,点上烧烤炉,把各种肉往上一摊,就仰天八叉地躺在湖滨的草地上,他那刚一岁多的女儿杰西卡,在他身边爬来爬去。
其余的人在打排球。我们叽叽喳喳地一开打,又吸引几个其他来野炊的人。
儿子昨天被人“忽视”了,今天是肯定要参加的。看着儿子玩得开心,我们就更开心了。
谁知道,阿莱希欧博士的三岁大的儿子泽克,见大人们玩得欢心,他不干了,直嚷嚷也要打球。八岁的矿矿,我还嫌他小了。不是昨天受了委屈,我还不让他打呢。泽克才三岁,整个身子比排球大不了多少!怎么能打?
我刚刚闪过念头:是不是要把他抱到他爸爸那边去,与他妹妹杰西卡一块玩……
只见伯格博士,一手抱起他,加入打球的人群。其实,伯格博士并没有让泽克真正碰球,球还没近身就打走了。他们只不过参加到打球的人群中,参加了打球的氛围,偶尔也象征性地碰碰球,直乐得泽克“嘎嘎嘎”地开怀大笑!
就这样,三岁的泽克,被当作一个“平等”的人参加了打球。
看看阿莱希欧博士,她却没有太特别的表情,好像一切都是那么自然。
我们却是心里久久不能平静!
据说,1951年日本在借鉴西方文化基础上,制定了“儿童宪章”,下面列出的,是该宪章的头两条:
1.儿童的人格应受尊重。
2.儿童应作为社会的一员受尊重。
当孩子的人格得到充分的尊重,孩子的“自然人”不管有多幼小,也能以平等的“社会人”出现在社会交往中。
前面曾提到过的芯西亚,她是妻子刚来美国时的英语家庭教师。她建议我们与儿子建立“朋友”式的关系。开始,我很不能理解:父亲就是父亲,儿子就是儿子,怎么要在父子之间建立朋友关系呢?
其实,“朋友”是一个很特殊的概念。
首先,朋友之间的角色关系是平等的。
这种平等的角色关系,不像父子间的角色关系,或上下级之间的角色关系那样存在着“长幼有序”、领导与被领导、一方必须听从另一方的不平等状况。朋友之间可以平等地讨论问题、争论问题、分事各自的喜怒哀乐。这种平等的朋友关系非常有利于孩子的健康成长。
比如说,我眼中的世界与儿子眼中的世界是不一样的。如果我总是用我的感觉,我的观念去指导孩子,他就会失去独立性,缺乏创造性。
举个最简单的例子。雪,在矿矿眼里纯粹是自然世界的产物。因此,一下大雪,他就高兴得又叫又喊,立刻戴上帽子,穿上靴子,带上他的狗和滑雪板,到屋外尽情地玩去了。
雪在我眼中就大不一样啦。大雪会使我想到很多很多:车子停在办公室外面,车窗要被冰覆盖住,车门可能打不开;我们将要付更多的暖气费;妻子能安全回家吗;赶快'名人自扫门前雪“,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