夹杂着一点儿轻蔑,一点儿不以为然的态度。但是,他们在席间关于这位蓝衣皮帽、指挥自如的女人的谈话,却激起了冰心这位女作家的联想,使她对二老财这位稀奇的女性,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不仅希望得知关于二老财的更多的故事,还想看一看她的照片。甚至想与二老财见上一面。
冰心为何对二老财这个与自己相距甚远的人物,抱着如此之大的兴趣与同情心呢?这固然一方面是因为冰心自小是男装,看惯了大海旁边的军营,偏爱飒爽英豪的女性,在《红楼梦》里的那些女孩儿中间,她最爱“冰雪净聪明,雷霆走精锐”的尤三姐,她曾经多次地谈到自己童年时代的禀性,自嘲为“野性”。但是,另一方面,却也可以看出冰心的善良——她只是偶尔听说了一位“同性”的故事,就又兴奋,又怅惘的,一夜都没有睡着觉,心里总是想着这个女人的事情,眼前总是闪现着一个想象中的女人的飒爽身影。一直到了返回北京的家中之后,关于二老财的念头,仍然萦绕在冰心的脑海里,她始终在惦念着这个素不相识的孤身女人。甚至充满了同情地想象着:这个孤身的女人,是否正一个人郁郁地居住在她父亲的老屋里?每当逢年过节的时候,她去祭奠父亲的亡灵时,又该怎样地“泪随声坠”?
除去顾念和同情之外,冰心还对这个女人寄予了希望。她希望,在这国难当头,日本帝国主义的侵略魔爪越伸越长,西北的危难也刚开始的时候,做为一个民族英雄的女儿的二老财,应该起来,跃马佩枪,带领着自己的部下,准备好,与民族敌人决一死战。
1935年5月,冰心的第二个孩子出世了,这是一个女孩儿,也就是冰心的长女宗远(吴冰)。这一年的10月,冰心接受了《妇女生活》杂志记者子冈的来访,关于冰心的两个孩子,子冈曾经有过这样的描述:
当我正在翻阅着桌上的杂志的时候,两个四五岁的孩子从楼上唱唱笑笑地走下来,彼此相逗着,看到我重又退到楼上去,拖了许多玩具下来。我和他们不通姓名地熟识了,由稍大的一个口里知道,小的一个是谢先生的孩子。脸上告诉人,他营养很足,一对小亮眼睛不住嘻笑,他四岁。——这是儿子吴平。
这时有一个女仆抱下冰心的五个月的女孩儿来,白白胖胖的。
把孩子抱在手里,笑着,“我们两个孩子全是吃羊奶,这里有一只瑞士羊。你来时我正给她洗澡,一早上就忙着这些事。——这就是大女儿吴冰。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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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子冈:《冰心女士访问记》
大女儿出生后的这一年的夏天,冰心曾经回到童年时代的居留地烟台小住。
1935年的冬天,天气特别的冷。春天也来得特别的迟,仿佛也特别的难。冰心听着窗外时时刮起的狂风,看着地面上被狂风卷起来的黄沙,就只能用雪莱的那个著名的诗句来安慰自己:既然冬天已经到了,春天还会远吗?
好容易盼到了一天,看见柳梢上出现了嫩黄色,春意就要来了。不料,当天下午,就下起了夹着雪花的冷雨。又好容易盼到了一天,院子里的桃花终于开了,粉红色的花朵,夹在绿叶中间,仿佛在向人间宣告,春天终于来了。不料,当天下午,又刮起了夹着沙土的黄风。喜爱明媚的大自然的冰心,在对于春的失望的情绪中,有一天,偶尔看到了四棵海棠树开放着玲珑娇艳的花。这些海棠花,是被浅浅的红与淡淡的白染成的,很象是一位“天真,健美,欢悦的少女”。这些可爱的花朵使冰心想起了快乐活泼的孩子,也使她感受到了春天的魅力。于是,在1936年的5月,她就为这些海棠花写出了一篇名为《一日的春光》的散文。
在写作《一日的春光》之前的大约两个月左右,冰心还在或生病,或有杂事缠身的情况下,连续地写作了几篇题材很不相同的散文。这就是3月8日写作的《一封公开信》,3月22日写作的《胰皂泡》,和3月23日写作的《记萨镇冰先生》。
她在那篇《一封公开信》里,披露了自己写作的习惯以及自己关于“灵感”问题的见解。冰心的作品,都是她真情实感的自然的流露,倘若没有什么可写时,她就是摊着纸,拿着笔,使劲地想,就这样坐上几个小时,也硬是一个字都写不出来。而假若灵感来到,“即或时在夜半,我也能赶紧披衣起坐,在深夜的万静中来引导这思潮的奔涌”。冰心这样形容灵感的来到:“是很突然的,象一阵风,象一线闪光,有一个人物,一件事情,一种情感,在寂静中,烦闷中,惆怅中,忧郁中,忽然来袭,我心里就忽然清醒,忽然喜悦,这时文思会通畅得象一股急流的水。”
半个月之后,大概是思潮来到了,她忽然又忆起了自己的童年,在22日写出了一篇名为《胰皂泡》的散文。从表面上看,这篇散文写的是她童年时代喜欢玩的吹胰皂泡的故事,细细体味,其中却又不乏一个理想主义知识分子的感慨和苦闷。她这样地说到她自己:“生来是个痴孩子,我从小就喜欢做昼梦,做惯了梦,常常从梦中得慰安,生希望,越做越觉得有道理,简直不知道自己是在做梦,最后简直把昼梦当作最高的理想,受到许多朋友的劝告讥嘲。而在我的精神上的胰皂泡没有一破灭,胰皂水没有洒到我的心眼里使我落泪之先,我常常顽强地拒绝了朋友的劝告,漠视了朋友的讥嘲。”
上面已经说过,海军上将萨镇冰先生是谢葆璋的老师、上司和同乡,也是谢葆璋最崇敬的榜样和最亲密的朋友。谢葆璋常对家人这样说:“中国海军的模范军人,萨镇冰一人而已。”在父亲的影响下,冰心从小就很注意萨镇冰的一言一行,而他的言谈和行动,确实也使小冰心对他愈来愈敬仰,愈来愈崇拜。以至于她长大之后,一直想写一本关于萨镇冰上将的传记。
她在1936年3月26日夜完稿的散文《记萨镇冰先生》里,就叙述了几件有关萨将军的嘉言懿行。萨镇冰那种“军人是不能贪图安逸的,在岸上也应当和在海上一样”的模范军人风范,他那种清廉正直、爱兵如子、爱才如命的为人,他那种谨守时刻、温恭周到、风趣洒脱的作风,尤其是他那种临危不惧,勇敢坚毅,在庚子之变以后,以威德服人的大将风度,不仅令作者倾倒,在读者眼中,也堪称是模范军人中最令人叹服的模范。
冰心十分感谢她的父亲,让她从小就认识了这样一个军人。在女儿冰心的眼里,谢葆璋是一位聪明的父亲,因为“他知道往青年人脑里灌注的,应当是哪一种的印象”。
除了上面提到的这几篇散文之外,这一年的7月,冰心还发表了一篇小说《西风》。这是一篇很有意思的小说,主题就是职业妇女面临的职业与婚姻之间的矛盾。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事业与爱情之间的矛盾。
大概自从妇女离开了锅台,走出了家庭,有了职业妇女这一名称之后,就存在着这个矛盾现象了。《西风》写的就是一位女性知识分子秋心,年轻时因把事业看得重于一切,而拒绝了一位爱她的青年男子——远的爱情,但十年之后,到了“卷地西风,半帘残月”的中年,虽然事业极其顺利,可是因为没有爱情,总是孤单一人,内心就常感到寂寞和惆怅。尤其是,她又在火车上与远不期而遇,看到十年前被她拒绝的远,依旧是年轻,潇洒,而且做了两个孩子的父亲,有一位年轻的夫人。等到车船到站,远全家四口快乐地相聚,只有她是孤单的一个人。事业顺利,爱情幸福的冰心,看样子并不赞成妇女为了事业而牺牲了爱情。她在小说的结尾,让秋心看着阴沉的天空,又让萧萧地吹来的西风卷在她的身上,使她感到格外地孤独和寂寞。
这一年,茅盾继《冰心论》之后,又在《〈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一集·导言》里,评论了冰心的小说。
与此同时,朱自清在《〈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导言》里,评论了冰心的《繁星》和《春水》,称它们为“哲理诗,小诗的又一派”。郁达夫在《〈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导言》中,评论了冰心的散文,称赞“冰心女士散文的清丽,文字的典雅,思想的纯洁,在中国要算是独一无二的作家了;记得雪莱的咏云雀的诗里,仿佛曾说过云雀是初生的欢喜的化身,是光天化日之下的星辰,是同月光一样来把歌声散溢于宇宙之中的使者,是虹霓的彩滴要自愧不如的妙音的雨师,是……,这一首千古的杰作,我现在记也记不清了,总而言之,把这一首诗全部拿来,以诗人赞美云雀的清词妙句,一字不易地用在冰心女士的散文批评之上,我想是最适当也没有的事情”。
这一年的10月1日,冰心在《文艺界同人为团结御侮与言论自由宣言》上签了名。
也是在这一年的下半年,吴文藻博士得到了“罗氏基金会”的基金,出国考察一年。冰心也随丈夫吴文藻教授,到欧美游历了一年。
1937年,日本帝国主义者加紧了对中国的侵略,中国人民的抗日斗争也日益高涨,民族矛盾日益尖锐。这一年的6月29日,冰心夫妇从欧洲取道苏联,乘坐西伯利亚铁路的火车,经过东三省,进入山海关,回到了北京。关于这一年游历的生活和见闻,冰心自己在四十三年之后是这样追述的:一个人不是生活在真空里,生活的圈子无论多么狭小,也总会受到周围气流的冲击和激荡。三十年代,中国已经临到了最危急的关头,外有帝国主义尤其是日本军国主义的压迫侵略,内有腐败软弱的北洋军阀和蒋介石政府的欺凌剥削,任何一个中国人,对于国家民族的前途,都开始有自己的、那怕是模糊的走出黑暗投向光明的倾向和选择。1936—1937年,我在欧美游历了一年,使我对资本主义世界,感到了不满和失望。回国来正赶上了“七七事变”,我又到了我国的大西南——云南的昆明,和四川的重庆,尤其是在重庆,我看到了蒋介石政府不但腐朽反动而且奸险凶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