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跟往常都无甚分别。京城那边传来消息,皇太后殁了。我的侍女小梅正在给我说笑话,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她正咧开笑的嘴突然就不笑了,但一时之间又不能做出哭的表情,看上去滑稽极了。
我已经老的不成样子,有时候会分不清我的儿子跟孙子们。南国的气候湿润的让我着急,年少时候的事情也渐渐记不太清楚。只记得在宫中的最后几年,我的日子十分冷清。
那种冷清是浸入骨髓的,我曾经依附过她,不过最后我把她背叛了。可惜最终我还是没有斗过她。皇太后。
我出宫随着逸德前往封地之前她拒不见我,而我却在她的宫殿门前跪着,喊了一句皇太后万福。自此一别,怕是再也不能相见。
也许她听见了,也许她没有。
记得最初入宫的时候,我装成一副不谙世事的天真样子,只因为先帝最宠的以为昭仪是那个样子,可是很快我发现自己错了。于是我一直不得先帝的宠爱,直到后来我参透这宫里的秘密去依附金月宜。那段日子过的轻松又辛苦,我生怕自己成为一枚弃子,也生怕先帝晓得我的居心。不过最终我还是赢得了先帝的宠爱与地位。后来我生下了逸德。
这是我九死一生才生下的孩子,也为此,我格外疼惜她,又格外的恨那个企图将我至之于死地的人。
后来逸德越来越聪明,我看得出先帝喜欢逸德,只不过我还是不如太后聪明,看不透先帝的心思。
她也死了。
她从来都是刚烈的人,只是外人看她的时候,总说她是温润的。我经历过比刀光剑影还刀刀见血的厮杀,虽然后来我输的一败涂地,可是她最终还是放了我一条生路。而宫里的路总是走的那样曲折。
母亲生我的时候已经不得父亲的喜欢,所以从我出生到我懂事,都不相信这世间有真正的男女之情。后来我进了宫,那时候我很年轻,可是我总觉得自己拥有一颗古老的灵魂,而那时候的太后,除了家世,身上没有半点地方是起眼的。她不是最美,性子也跳脱,甚至称不上机灵。
可就是这么一个女子,我选择与她结盟,最终又背弃于她。我与她结盟,是不相信我自己,而我背弃她,是太相信我的儿子。
即使最后我还是输了。
在宫中最后的那几年,我常常会想起我遇见的那些女子。她们或者聪明或者愚蠢,我算计过她们,也被她们算计过。这宫里太多腌臜,就比如我曾经亲手了解阮如汐,又差点了结白意。在这方面,我总是比太后果断太多,又或者她从来都是个自诩高贵的人,所以她不愿意脏了自己的手。
真不知道她是怎么做成的皇后,又是怎么成的太后。所以有时候我总觉得,这世间的一切,不过是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我的儿子现在有了他的儿子与女儿,我与先帝,也称得上是子孙满堂。
即使先帝从没有正眼瞧过我。
又或者,先帝从未正眼瞧过宫里除端肃懿皇后的其他人。我记得我初见金月宜,她连一个微笑都不愿意给我,她的眼神干净又坦荡,仿佛一眼就能看透我的居心。她是我命里的贵人。
亦是我极少想起的人。
在宫里的最后几年,我过得凄凉。我的儿子几乎没有来看过我,我说过他是一个很聪明的孩子,知道怎样才能保住自己,保住我,也正因为他这样聪明,冷静过了头,就显得有些无情。所以最初我随他来封地的那几年,我不喝他敬的酒,不吃他夹得菜。
可是这么些年过去,最终陪在我身边的,还是我的孩子,我嫡亲的骨肉,没有爱情,没有姐妹之情。因为自生来就要纠缠,所以只有亲情永恒。
“随本宫去外头走走。”
外头太阳真是好啊。
我任由小梅搀扶,不知道千里之外的太后之前是不是也见过这样的艳烈的阳光,是不是也想起过我。想起过我曾与她亲近,又与她疏远。只是所有的恩怨聚散到了最后,都是尘归尘土归土,一坡黄土掩风流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
☆、金月宜番外
她记得自己初见沈焕的时候,还是一个张扬暴戾的小女孩。她喜欢红色衣服,只觉得那样的亮最衬自己的眉眼。她自千里以外来到京师,走之前她的母亲跟她说:“去了外头,凡是不要强出头,切忌张扬,有什么事情,忍一忍就好。”
她知道她是去做人质的。
那个男孩子,那个睥睨天下的君主。她头一次见到沈焕是在大殿之上,他看到她的时候神情有一瞬间的恍惚,她咯咯地笑了,然后她施施然的拜倒在地,说:“民女见过皇上。”
她嫁给沈焕那天天气不怎么好,明明是钦天监千挑万选的好日子,却没由来的下起了雨。这不是一个好兆头。她瞧着窗外的雨,想伸手去接,却被宫里的嬷嬷制止了。不是皇后,穿不得正红。可是她是那样好看,好看到不论穿什么,只要她对这世界微笑,这个世界就会因她显得格外灿烂。
从寿康宫嫁到长乐宫,很短的路,但她觉得漫长。她的父兄都未京城参加关于她与沈焕的仪式。她知道这是太后与沈焕忌惮父亲的势力,她将从一个充满了权势的家族嫁到这世上最最尊贵的家族,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右眼突然跳了一下,还好她是不信鬼神的。
沈焕掀开她的盖头,还没等沈焕说话,她就问:“嬷嬷给我化了好厚的妆,你是不是都不认识我了。”除了她,沈焕还在今天纳了两个妃子,但沈焕只来了长乐宫。对她来说这是理所当然。
还记得在出嫁之前沈焕跟她说:“朕要娶你为后。”
“你不能娶我,你若娶了我,我怕我父亲胆子更大。”她说的是实话。她不信礼教,无所谓妻妾之分,她最最自信,自信到自负。于是她的自信最终害了她。不过那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有时候如果一件事没有以后,也许就会永远的成为童话。
“不论你变成什么样子我都会认得你。”
等沈焕说完这句话,她的脑子没由来的闪过四个字,情深不寿。但她从来不是悲观的人,她只是扬起嘴角,然后笑着说:“化成灰也认识?”
“不许说这么不吉利的话。”
她于是侧过脸,珠子打在她脸上,冰冰凉的。“这盖头好沉,我可以取下来吗?”
“我给你取。”
除非是郑重时候,否则他在她面前,极少称朕。第二天她去见皇后。皇后长得一副刻板样子,大概是因为知道她与皇上青梅竹马,所以即使冷着脸,也不敢在她面前太过嚣张。只是她依旧能感受到女人们刀子一样的目光。她无所畏惧。
她知道自己爱上的人一生必须拥有许多女人,而她在乎的是能否得到那个人的灵魂。不知道是因为天性还是因为爱情,她站在这后宫里,与她们并肩而站,却从来无所畏惧。
宫里的女人越来越多,有时候她生气,有时候她不。她生气的时候找沈焕发脾气就好了,反正他从来都纵容她,他把她惯得无法无天,她最想要的爱情,是一个男人匍匐在她脚下,而这全天下除了她之外所有的女人都匍匐在她的男人脚下。她得到了。
她怀了孕,这将是沈焕的第一个孩子,长子非嫡,但沈焕说,他会用培养帝王的方式,培养这个孩子。“那如果是女孩呢?”她眼珠子一转,笑问他。
“那你就再加紧了给我生个儿子。月宜,我大齐江山,只能交到你跟我的骨肉手里。”他的眼神是那样真诚,但她其实知道他是忌惮她的父兄的。有时候她深恨自己的身份,也写过信让母亲告诫父亲收敛,她在信中写,我金家早就有了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荣耀,又为什么要争这些虚名呢。只是男子的世界,她终究不同。就好像她想征服沈焕一样,她的父亲亦向往着天下。
最初的时候,她妊娠反应严重,总是一天都吃不下一粒米,沈焕亲自喂她,她勉强吃下一点,他走了之后又再吐。晚上他拥着她,他不敢抱她太紧,又始终不愿意放手。
“我爱你。”
他说。
“是永远吗?”
“永远。”
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就留下眼泪来。他发现她哭,忙问她怎么了,她摇头说不知道,他就只好一直拭她脸上的泪。
有几次她险些失了孩子,但孩子最终还是生了下来。孩子出生的时候,她看见沈焕笑着,但是那微笑带着一丝丝勉强,她知道这是因为西南那边太乱了的缘故。她的父亲,终于还是等不及了。
从那时候起她就开始有不好的预感,她无法理解父亲为什么要不顾她的幸福,甚至父亲他明明知道沈焕是那样喜欢她,她的儿子有可能成为太子,成为下一任君主,为什么父亲他就是不肯罢手。
生产完的第三天,沈焕过来看她,正巧那时候嬷嬷给她喂汤,产后滋补调理的汤药,沈焕对嬷嬷说:“你下去吧。”
嬷嬷看了沈焕一眼,便跪安了。
她无意间发现沈焕的手有些抖,他极少有这样不镇定的时候。
“最近天天吃这些,真是让人觉得不舒服。”
她说。
“不喜欢就不要吃了。”
“那怎么行。我要把身子养好。”
她嗔怪的看了沈焕一眼,却发现他的表情有些灰败。她明白他就如同明白自己,她心里觉得无比的寒冷,于是又问了他一句:“你会不会一辈子对我好?”
“为什么这么问。”他似乎没会过来一般。
“你回答会或者不会。”
“会。”
她该相信这样的誓言吗?可是她似乎做不到爱自己胜过爱他,又或者她早就觉得自己就是她,她就是自己。她笑着,对她指了指那汤药,说:“你递给我。”
沈焕将碗拿过来,喊了我一句,月宜。
他的声音多有不忍,她险些为那不忍落泪,也为那不忍恨透了他。她知道他有他的不得已,可她就是恨他。她有为他舍弃一切的勇气,可是他没有。她再也不能有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