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立着位管家,听了莫二郎这话,直替他冒汗。合着你家丫头连老爷都凶了,你这当爹连赔罪也不会,直通通问“还叫不叫孩子来?”有你这么说话么。
杨老爷一边逗弄着虎鸫,一边不经意问道:“你家小闺女是怎么说,她还想不想来?”莫二郎憨厚笑着,“她说,不叫拉倒。”
管家差点没晕过去。
晨曦中,杨老爷开怀大笑起来,“叫,叫!莫二郎,回去跟你小闺女说,爷爷不生气,照样教她!”
这天下午,青雀和往常一样,牵着弟弟、领着妹妹到了杨宅门前。青树照旧由小丫头看着玩耍,青苗依旧跟着林嬷嬷等人念书,青雀则被带到了老师书房。
书房前是几竿郁郁青竹,书房内置着一张降香黄檀镶晶墨玉大案,案上林林总总放着笔墨纸砚、名人法贴等物。杨老爷坐桌案旁,正埋头写着什么。
这间书房不只很宽阔,房顶还特别高,特别敞亮。小青雀站屋子当中,显得很渺小,很微不足道。
青雀站了一会儿,四处打量一遍,咚咚咚跑到杨老爷身边,踮起脚尖,想看杨老爷写什么。可惜,她个子太小,踮起脚尖也看不到。
杨老爷觉察到身边那边稚嫩小脸,嘴角愉悦翘了起来。乡居寂寞,教教青雀这样有趣小妞妞,甚好甚好。
青雀想看却又看不着,哪里肯算了。她往四周看了看,椅子虽有,看样子都很沉,估计自己拉不动。拣了半天,拣了一张小巧凳子,使出吃奶力气,把那凳子推到杨老爷身边。
灵巧踩上凳子,青雀探头看了过去。午后阳光暖融融照了进来,青雀仿佛被镀上了一层金边,娇嫩中又透着圣洁。那探着头、专注偷窥小模样,让杨老爷心底柔柔软软。
“小心摔着。”他伸出手,把青雀抱到怀中。青雀先是撅起小屁股,把他铺桌案上宣纸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通,然后坐回到他怀里,指着流畅洒脱书法,嘻嘻笑着,“爷爷,我要学这个。”
“你要学多着呢。”杨老爷抱起她,走到一排排书架前面,“这些书,都要一本一本读过,倒背如流。”
青雀吐吐舌头,“太多了!”杨老爷笑骂,“鬼机灵!”还唬不住你了。
杨老爷挑了几本书,有经史子集,有地理游记,有话本传奇,后想了想,又加了一本兵书战策。把几本书都放到青雀面前,让她挑一本。
如果挑着经史子集,便教她读正经书;如果挑着地理游记,便教她读闲散书;如果挑着话本传奇,只好教她读元曲、小说了。
青雀毫不犹豫,指着那本兵书战策。
杨老爷怔了怔,微微笑起来。好嘛,怪道这孩子脾气暴,原来天生喜好打仗啊。莫二郎那样庄稼汉子,怎会生出青雀这样小闺女,真是奇了。
自打这天起,告老还乡杨阁老除游山玩水、和睦乡邻之外,额外加了一样爱好:当老师。他曾做过武英殿大学士人,不知任过多少回考官,是多少人座师,清流士子们,谁不以能做他学生为荣。
他却认认真真,教起一个年方三岁女童来。
林嬷嬷是讲规矩人,看眼里,暗暗替自家老爷不值。青雀是个好孩子,讨人喜欢,可也不能老爷亲自教她啊,还得好好哄着她,时不时巴结讨好她,她才肯好好学!
“青雀,千金小姐都没有你任性。”林嬷嬷蹲下身子,无奈看着眼前小女孩儿。
小女孩儿给了她一个大大、甜美笑容。
春光明媚,杨集日子,恍若世外桃源。
杨老爷虽是乡居,常和门生故旧通信往来,朝中消息都是知道。至于邸报,他虽远离京城,住夏邑,邸报也有县衙日日送来,从不曾迟慢。
邸报是手抄,非常珍贵。本朝制度,“凡六科每日接到各衙门题奏本,逐一抄写成册,五日一送内阁,以备编纂”,而且,“凡各科行移各衙门,俱经通政司转行”,资格差一点,根本看不着。
离京城越远地方,消息越迟慢。比如说,四川到京城之间邸报,约需三个月才能传到。也就是说,京城三月份发生大事,四川六月份时候才能得着信儿。
夏邑离京城当然没那么远,却也要迟上一个月样子。
青雀和杨老爷已经很要好了。上课时候她会杨家,不上课时候有时也杨家,杨老爷看邸报时候,有时会念给她听,解释给她听。
“抚宁侯邓永拜靖虏将军东征,获胜班师,进爵宁国公。”杨老爷念完,怕青雀听不懂,告诉给她,“有一位姓邓名永将军,打了胜仗,朝廷封赏于他,把原来侯爵提为公爵。”
“公爵,能吃么?”青雀津津有味问道。
你是饿了吧?杨老爷无语看了她一会儿,吩咐仆役到厨房传饭。
“爷爷,公爵不能吃啊。”青雀嘻嘻笑着,露出一口雪白小米牙,看上去很可爱,很天真。
爷爷刮刮她小鼻子,“傻妞妞,那是一个爵位,年俸至少一千五百担,很多粮食。”
能吃?青雀忽坐起来,两眼放光,大声宣布,“等我长大了,也挣一个公爵!不对,是七八十来个公爵!”
9、春光明媚(三)
杨老爷乐不行,“七八十来个?你当挣公爵是种白菜不成。青雀,公爵很难挣。”像邓永这样凭着军功先封侯,再封公,成化年间可没几个。
青雀不服气昂起小脑袋,好似对杨老爷说话非常之不赞同。
本来这是不大礼貌行为,偏偏她年纪幼小,神态天真,看杨老爷眼里,除了可爱,还是可爱。
“青雀,爷爷教你读一首诗好不好?”杨老爷对着青雀就心软,柔声哄着她,拿出本诗集,教她读着一首田园诗,杨万里《菜圃》。
“此圃何其窄,於侬已自华。
看人浇白菜,分水及黄花。
霜熟天殊暖,风微旆亦斜。
笑摩挑竹杖,何日拄还家。”
青雀听完,歪头想了想,呲着小白牙笑了,“爷爷,我就能听懂一句,‘看人浇白菜’。”她牵着弟弟妹妹去过菜地,见莫二郎浇过白菜。
爷爷伸出手臂抱过她,指着诗集上字,一个字一个字读给她听,再解释是什么意思。青雀要是能听懂,就乖巧笑,要是听不懂,大眼睛疑惑看向爷爷,爷爷就会讲再通俗一点,再形象一点。
读完这首诗,厨房把点心送来了。因为一位是老人,一位是孩子,所以都是些甜烂易克化之物。小米发糕,枣泥山药糕,松穰鹅油卷,藕粉桂糖糕,清淡小菜,另有两小碗热气腾腾鸡汤小馄饨。
青雀看着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吃食,却不动筷子,“爷爷您吃,我去哄青苗和青树。”杨老爷微微笑了笑,“吃吧,你弟弟妹妹都有。”这孩子不吃独食,知道友爱弟妹,很不坏。
青雀夹了块小发糕到自己面前小碟子里,认真许诺,“爷爷,往后我挣了公爵,天天请您吃好!”
杨老爷呵呵笑,“好啊,等爷爷老了,享青雀福!”
其实他现已经年过七旬了。不过他一则保养好,二则生平不做亏心事,坦坦荡荡,故此极显年轻,看着也就五十出头。
用过点心,杨老爷牵着青雀慢悠悠花园转了一圈,教给青雀识别各色花木。林嬷嬷看眼里,心里直叹气,“哄她读书写字,哄她吃点心,完了还要带着她走几步,唯恐积了食。孙小姐幼时,老爷都没这般上心。”
杨老爷牵着青雀从花园回来,才坐下不久,门房送来了一张拜贴。“这是什么呀。”青雀趴杨老爷身边探头看着,好奇问道。
“是一位姓邓名麒世孙从京城回乡祭祖,,明日要来拜访爷爷。”杨老爷耐心讲给青雀听,“这位世孙祖居会亭,和咱们是一个县。”
“青雀,天朝有公爵、侯爵、伯爵三等爵位,邓家如今是公爵。公侯府邸嫡长子通常是世子,嫡长孙虽没封号,俗称世孙。明日要来拜访客人,便是宁国公府世孙。”
“是孙子啊。”青雀咯咯咯笑起来。
杨老爷又是气,又是笑。发狠要打,又舍不得,后板着脸说道:“这般口没遮拦,明日客人来,爷爷设酒筵招待客人,罚你书房写字。”
青雀眼珠转了转,冲着爷爷乖巧笑,“不是孙子。”
说他是孙子,便罚我书房写字;说他不是孙子,便不罚了吧?
杨老爷撑不住,大笑出声。
古堤之上简陋酒肆中,迎来了一队穿戴讲究、看着十分体面尊贵客人。
这队人很扎眼。前后都有骑着高头大马壮士护卫,中间是数名正值二八年华美貌少女,围着一位中年妇人。这中年妇人挽着规整圆髻,插金戴银、绫罗绸缎,猛一看上去,该是富贵人家奶奶太太。
因堤上风光极美,邻近村庄也好,县里也好,倒也时不时有人过来赏景玩耍。掌柜见多识广,也不以为异,笑着让到酒肆中坐下,烫上酒来。
等这拨人依着大小尊卑或是落了座,或是站着服侍,掌柜留神听他们说着话,才知道那中年妇人并不是什么奶奶太太,而是一位有点身份地位妈妈。听周围几个丫头陪笑奉承,这妈妈姓吴。
掌柜烫好酒送上,又送来下酒小菜,不过是些豆腐、腊肉、酱瓜、合菜之类,笑道:“乡下地方没甚菜蔬,客人莫怪。”
吴妈妈品着桃花酒,慢条斯理询问掌柜,“贵庄之中,可有三岁上下女童?若是成化七年夏季出生,便好。”
旁边一名俏丽机灵丫头见掌柜笑而不语,知道是心中有疑惑,忙说道:“打听这些女童倒不为别,是要施舍些米、面和四季衣裳。我家有位姐儿,正是成化七年盛夏出生,却是身子骨一向不大结实。故此,要做些积德行善好事,替姐儿祈福。”
乡下人家,听说家里只要有三岁女童就能得些米、面、衣裳,还不得乐坏了?这是皆大欢喜好事,富人图个心安,穷人得些实惠。
掌柜心里一沉。
他已人到中年,人又机敏,可不是好糊弄。这伙人摆出这么大阵仗要找寻三岁女童,若说单单为着为姐儿祈福,掌柜根本不信。
一定是另有图谋。
三岁上下女童,青雀可不正是三周岁了?这孩子别说乡间了,那份相貌、气度便是放京城也是出挑,掌柜想到这儿,背上微微冒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