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弗的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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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西弗的神话- 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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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到这间屋子会身上发冷,胸口发阀;象监狱里阴惨惨的牢房。幸而高老头没有留意欧也纳把蜡烛放在床几上时的表情。他翻了个身,把被窝一直盖到下巴额儿。
“哎,你说,两妹妹你喜欢哪一个?”
“我喜欢但斐纳太太,”大学生回答,“因为她对你更孝顺。”
听了这句充满感情的话,老人从床上伸出胳膊,握着欧也纳的手,很感动的说:
“多谢多谢,她对你说我什么来着?”
大学生把男爵夫人的话背了一遍,道染一番,老头儿好象听着上帝的圣旨。 “好孩子!是呀,是呀,她很爱我啊。可是别相信她说阿娜斯大齐的话,姊妹俩为了我彼此忌妒,你明白么?这更加证明她们的孝心。娜齐也很爱我,我知道的。父亲对儿女,就跟上帝对咱们一样。他会钻到孩子们的心底里去,看他们存心怎么样。她们两人心地一样好。噢!要再有两个好女婿,不是太幸福了吗?世界上没有全福的。倘若我住在她们一起,只要听到她们的声音,知道她们在那儿,看到她们走进走出;象从前在我身边一样,那我简直乐死了。她们穿得漂亮吗?”
“漂亮。可是,高里奥先生,既然你女儿都嫁得这么阔,你怎么还住在这样一个贫民窟里?”
“嘿,”他装做满不在乎的神气说,“我住得再好有什么相干?这些事情我竟说不上来;我不能接连说两句有头有尾的话。总而言之,一切都在这儿,”他拍了拍心窝。“我么,我的生活都在两个女儿身上。只要她们能玩儿,快快活活,穿得好,住得好;我穿什么衣服,睡什么地方,有什么相干?反正她们暖和了,我就不觉得冷;她们笑了,我就不会心烦;只有她们伤心了我才伤心。你有朝一日做了父亲,听见孩子们嘁嘁喳喳,你心里就会想:‘这是从我身上出来的!’你觉得这些小生命每滴血都是你的血,是你的血的精华,——不是么!甚至你觉得跟她们的皮肉连在一块儿,她们走路,你自己也在动作。无论哪儿都有她们的声音在答应我。她们眼神有点儿不快活,我的血就冻了。你终有一天知道,为了她们的快乐而快乐,比你自己快乐更快乐。我不能向你解释这个,只能说心里有那么一般劲,教你浑身舒畅。总之,我一个人过着三个人的生活。我再告诉你一件古怪事儿好不好?我做了父亲,才懂得上帝。他无处不在,既然世界是从他来的。先生,我对女儿便是这样的无处不在。不过我爱我的女儿,还胜过上帝爱人类;因为人不象上帝一样的美,我的女儿却比我美得多。我跟她们永远心贴着的,所以我早就预感到,你今晚会碰到她们。天哪!要是有个男人使我的小但斐纳快活,把真正的爱情绘她,那我可以替那个男人擦靴子,跑腿。我从她老妈子那里知道,特·玛赛那小于是条恶狗,我有时真想扭断他的脖子。哼,他竞不知道爱一个无价之宝的女人,夜荤般的声音,生得象天仙一样!只怪她没有眼睛,嫁了个亚尔萨斯死胖子。姊妹俩都要俊俏温柔的后生才配得上;可是她们的丈夫都是她们良己挑的。”
那时高老头伟大极了。欧也纳从没见过他表现那种慈父的热情。感情有股熏陶的力量;一个人不论如何粗俗,只要表现出一股真实而强烈的情感,就有种特殊的气息,使容貌为之改观,举动有生气,声音有音色。往往最蠢的家伙,在热情鼓动之下,即使不能在言语上,至少能在思想上达到雄辩的境界,他仿佛在光明的领域内活动。那时老人的声音举止,感染力不下于名演员。归根结斐,我们优美的感情不就是意志的表现么?
“告诉你,”欧也纳道,“她大概要跟特。玛赛分手了,你听了高兴吗?那花花公子丢下她去追迎拉蒂沃纳公主。至于我,我今晚已经爱上了但斐纳太太。”
“哦!”高老头叫着。
“是呀。她并不讨厌我。咱们谈情谈了一小时,后天星期六我要去看她。”
“哦!亲爱的先生,倘使她喜欢你,我也要喜欢你呢!你心肠好,不会绘她受罪。你要欺骗她,我就割掉你的脑袋。一个女人一生只爱一次,你知道不知道?天!我尽说傻话,欧也纳先生。你在这儿冷得很。哎啊!你跟她谈过话喽,她教你对我说些什么呢?”
“一句话也没有,”欧也纳心里想,可是他高声回答:“她告诉我,说她很亲热的拥抱你。”
“再见吧,邻居。希望你睡得好,做好梦。凭你刚才那句话,我就会做好梦了。上帝保佑你万事如意!今晚你简直是我的好天使,我在你身上闻到了女儿的气息。”
欧也纳睡下时想道:“可怜的老头儿,哪怕铁石心肠也得被他感动呢。他的女儿可一点没有想到他,当他外人一样。”
自从这次谈话以后,高老头把他的邻居看做一个朋友,一个意想不到的心腹。他们的关系完全建筑在老人助父爱上面;没有这一点,高老头跟谁也不会亲近的。痴情汉的计算从来不会错误。因为欧也纳受到但斐纳的重视,高老头便觉得跟这个女儿更亲近了些,觉得她对自己的确更好‘些。并且他已经把这个女儿的痛苦告诉欧也纳,他每天都要祝福一次的但斐纳从来没有得到甜蜜的爱情。照他的说法,欧也纳是他遇到的最可爱的青年,他也似乎预感到,欧也纳能给但斐纳从来未有的快乐。所以老人对邻居的友谊一天天的增加,要不然,我们就无从得知这件故事的终局了。 ’第二天,高老头在饭桌上不大自然的瞧着欧也纳的神气,和他说的几句话,平时同石膏像一样而此刻完全改变了的面容,使同住的人大为奇怪。伏脱冷从密谈以后还是初次见到大学生,似乎想猜透他的心思。隔夜睡觉之前,欧也纳曾经把眼前阔大的天地恼量一番,此刻记起伏脱冷的计划,自然联想到泰伊番小姐的陪嫁,不由得瞧着维多莉,正如一个极规矩的青年瞧一个有钱的闺女。碰巧两人的眼睛通在一块。可怜的姑娘当然觉得欧也纳穿了新装挺可爱。双方的目光意义深长,拉斯蒂涅肯定自己已经成为她心目中的对象;少女们不是都有些模糊的欲望,碰到第一个迷人的男子就想求得满足吗?欧也纳听见有个声音在耳边叫:“八十万!八十万!”可是又突然想到隔夜的事,认为自己对纽沁根太太别有用心的热情,确乎是一贴解毒剂,可以压制他不由自主的邪念。
他说:“昨天意大利剧院演唱洛西尼的《赛维尔的理发匠》,我从没听 过那么美的音乐。喝!在意大利剧院有个包厢多舒服!”
高老头听了,马上竖起耳朵,仿佛一条狗看到了主人的动作。
“你们真开心,”伏盖太太说,“你们男人爱怎么玩儿就怎么玩儿。”
“你怎么回来的?”伏脱冷问。
“走回来的。”
“哼,”伏脱冷说,“要玩就得玩个痛快。我要坐自己的车,上自己的包厢,舒舒服服的回来。要就全套,不就拉倒!这是我的口号。”
“这才对啦,”伏盖太太凑上一句。
“你要到特·纽沁根太太家去吧,”欧也纳低声对高里奥说。 “她一定很高兴看到你,会向你打听我许多事。我知道她一心希望我的表姊特·鲍赛昂子爵夫人招待她。你不妨告诉她,说我太爱她了,一定使她满足。”
拉斯蒂涅赶紧上学校,觉得在这所怕人的公寓里耽得越少越好。他差不多闲荡了一整天,头里热烘烘的,象抱着热烈的希望的年轻人一样。他在卢森堡公园内从伏脱冷的议论想开去,想到社会和人生,忽然碰到他的朋友皮安训。
“你干么一本正经的板着脸?”医学生说着,抓着他的胳膊望卢森堡宫前面走去。
“脑子里尽想些坏念头,苦闷得很。”
“什么坏念头?那也可以治啊。”
“怎么治计
“只要屈服就行了。”
“你不知道怎么回事,只管打哈哈。你念过卢校没有?”
“念过。”
……………① 十八世纪博马舍的喜剧《费加罗的婚礼》中的人物,年少风流,善于钟情。
“他著作里有一段,说倘使身在巴黎,能够单凭一念之力,在中国杀掉一个年老的满大人①,因此发财;读者打算怎么办?你可记得?”
“记得。”
“那么你怎么办?”
“噢!满大人我已经杀了好几打了。”
“说正经话,如果真有这样的事,只消你点点头就行,你干不于?”
“那满大人是不是老得很了?呢,老也罢,少也罢,痨病也罢,健康也罢,我吗,吓!我不干。”
“你是个好人,皮安训。不过要是你爱上一个女人,爱得你肯把灵魂翻身,而你非得有钱,有很多的钱,供给她衣著,车马,满足她一切想入非非的欲望,那你怎么办?”
“暖,你拿走了我的理性,还要我用理性来思想!”
“皮安训,我疯了,你把我治一治吧。我有两个妹子,又美又纯洁的天使,我要她们幸福。从今起五年之间,哪儿去弄二十万法郎给她们做陪嫁?你瞧,人生有些关口非大手大脚赌一下不可,不能为了混口苦饭吃而蹬路了幸福。”
“每个人踏进社会的时候都遇到这种问题。而你想快刀斩乱麻,马上成功。朋友,要这样于,除非有亚历山大那样的雄才大略,要不然你会坐牢。我么,我情愿将来在内地过乎凡的生活,老老实实接替父亲的位置。在最小的小圈子里,跟在最大的大环境里,感情同样可以得到满足。拿破仑吃不了两顿晚饭,他的情妇也不能比加波桑医院的实习医生多几个。咱们的幸福,朋友,离不了咱们的肉体;幸福的代价每年一百万也罢,两千法郎也罢,实际的感觉总是那么回事。所以我不想要那个中国人的性命。”
“谢谢你,皮安训,我听了你的话怪舒服。咱们永远是好朋友。”
“喂,”医学生说,“我刚才在植物园上完居维哀②的课出来,看见米旭诺和波阿莱坐在一张凳上,同一个男人谈话。去年国会附近闹事的时候,我见过那家伙,很象一个暗探,冒充靠利息过活的布尔乔亚。你把米旭诺和波阿莱研究一下吧,以后我再告诉你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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