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身居师座,兼又老迈,文宏便扶住我的左臂搀扶着我。说老实话,我虽老态龙钟,但却还不到非让人搀扶不行的地步;文宏这一番心意我却不能拒绝,索性倚老卖老,任她搀扶。倘若再递给我一个龙头拐杖,那就很有点旧戏台上佘太君或者国画大师齐白石的派头了。然而,正当我在心中暗暗觉得好笑的时候,未未却一步抢上前来,抓住了我的右臂来搀扶住我,并且示意她母亲放松抓我左臂的手,仿佛搀扶我是她的专利,不许别人插手。她这一举动,我确实没有想到。然而,事情既然发生——由它去吧!过了不久,未未就回到了延吉。适逢今年是我85岁生日,文宏在北大虽已结业,却专门留下来为我祝寿。她把丈夫和女儿都请到北京来,同一些在我身边工作了多年的朋友,为我设寿宴。最后一天,出于玉洁的建议,我们一起共有16人之多,来到了圆明园。圆明园我早就熟悉,六七十年前,当我还在清华大学读书的时候,晚饭后,常常同几个同学步行到圆明园来散步。此时圆明园已破落不堪,满园野草丛生,狐鼠出没,“西风残照,清家废宫”,我指的是西洋楼遗址。当年何等”“辉煌,而今只剩下几个汉白玉雕成的古希腊式的宫门,也都已残缺不全。“牧童打碎了龙碑帽”,虽然不见得真有牧童,然而情景之凄凉、寂寞,恐怕与当年的明故宫也差不多了。我们当时还都很年轻,不大容易发思古之幽情,不过爱其地方幽静,来散散步而已。
建国后,北大移来燕园,我住的楼房,仅与圆明园有一条马路之隔。登上楼旁小山,遥望圆明园之一角绿树蓊郁,时涉遐想。今天竟然身临其境,早已面目全非,让我连连吃惊,仿佛美国作家WashingtonVan自己的曾孙都成了老爷爷,没有人认识他了。现在我已不认识圆明园了,圆明园当然也不会认识我。园内游人摩肩接踵,多如过江之鲫。而商人们又竞奇斗妍,各出奇招,想出了种种的门道,使得游人如痴如醉。我们当然也不会例外,痛痛快快地畅游了半天,福海泛舟,饭店盛宴。我的“西洋楼”却如蓬莱三山,不知隐藏在何方了?第二天是文宏全家回延吉的日子。一大早,文宏就带了未未来向我辞行。我上面已经说到,文宏是感情极为充沛的人,虽是暂时别离,她恐怕也会受不了。小肖为此曾在事前建议过:临别时,谁也不许流眼泪。在许多人心目中,我是一个怪人,对人呆板冷漠,但是,真正了解我的人却给我送了一个绰号:“铁皮暖瓶”,外面冰冷而内心极热。我自己觉得,这个比喻道出了一部分真理,但是,我现在已届望九之年,我走过阳关大道,也走过独木小桥,天使和撒旦都对我垂青过。一生磨炼,已把我磨成了一个“世故老人”,于必要时,我能够运用一个世故老人的禅定之力,把自己的感情控制住。年轻人,道行不高的人,恐怕难以做到这一点的。
现在,未未和她妈妈就坐在我的眼前。我口中念念有词,调动我的定力来拴住自己的感情,满面含笑,大讲苏东坡的词:“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此事古难全”。又引用俗语:“千里凉棚,没有不散的筵席”。自谓“口若悬河泻水,滔滔不绝”。然而,言者谆谆,而听者藐藐。文宏大概为了遵守对小肖的诺言,泪珠只停留在眼眶中,间或也滴下两滴。而未未却不懂什么诺言,也不会有什么定力,坐在床边上,一语不发,泪珠仿佛断了线似地流个不停。我那八十多年的定力有点动摇了,我心里有点发慌。连忙强打精神,含泪微笑,送她母女出门。一走上门前的路,未未好像再也忍不住了,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臂,伏在我怀里,哭了起来。
热泪透过了我的衬衣,透过了我的皮肤,热意一直滴到我的心头。我忍住眼泪,捧起未未的脸,说:“好孩子!不要难过!我们还会见面的!”未未说:“爷爷!我会给你写信的!”我此时的心情,连才尚未尽的江郎也是写不出来的。他那名垂千古的《别赋》中,就找不到对类似我现在的心情的描绘。何况我这样本来无才可尽的俗人呢?我挽着未未的胳臂,送她们母女过了楼西曲径通幽的小桥。又忽然临时顿悟:唐朝人送别有灞桥折柳的故事。我连忙走到湖边,从一棵垂柳上折下了一条柳枝,递到文宏手中。我一直看她母女俩折过小山,向我招手,直等到连消逝的背影也看不到的时候,才慢慢地走回家来。此时,我再不需要我那劳什子定力,索性让眼泪流个痛快。
三个女孩的故事就讲完了。
还不到两岁的华华为什么对我有这样深的感情,我百思不得其解。
五六岁第一次见面的吴双,为什么对我有这样深的感情,我千思不得其解。
12岁的下学期才上初中的未未,为什么对我有这样深的感情,我万思不得其解。
然而这都是事实,我没有半个字的虚构。我一生能遇到这样三个小女孩,就算是不虚此生了。
到了今天,华华已经超过40岁。按正常的生活秩序,她早应该“绿叶成荫”了,不知道她是否还记得我这“爷”?吴双恐怕大学已经毕业了,因为我同她父亲始终有联系,她一定还会记得我这样一位“北京爷爷”的。
至于未未,我们离别才几天。我相信,她会遵守自己的诺言给我写信的。而且她父亲常来北京,她母亲也有可能再到北京学习、进修。我们这一次分别,仅仅不过是为下一次会面创造条件而已。
像奇迹一般,在八十多年内,我遇到了这样三个小女孩,是我平生一大乐事,一桩怪事,但是人们常说,普天之下,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可是我这“缘”何在?我这“故”又何在呢?佛家讲因缘,我们老百姓讲“缘分”。虽然我不信佛,从来也不迷信,但是我却只能相信“缘分”了。在我走到那个长满了野百合花的地方之前,这三个同我有着说不出是怎样来的缘分的小姑娘,将永远留在我的记忆中,保留一点甜美,保留一点幸福,给我孤寂的晚年涂上点有活力的色彩。
1996。8。12
三篇
《青年文学》
苦苓
鸳鸯盗他们决定去抢劫。
文雄和美玲相恋已经三年了,却因为美玲的父母要求30万元的聘金(而且不能退还)而迟迟不能成婚,眼看着朋友同事一个个结婚生子,而在修车厂工作的文雄每月只能存下三千元,最快也要100个月之后才能付得出聘金,每当两人在一起时就不由得愁眉不展。
最后想出抢劫这个办法的不是文雄,而是美玲。美玲在一家贸易公司当会计,薪水虽然很低,但每个月要负责发放100多万元的薪水,大概因为金额不多?每次都只是她一个人到银行提款,这么多年来虽然报上天天有抢劫的新闻,她却从来没出过事。
照理说应该有人来抢她。抢劫当然是很重的罪刑,首先要计划就不容易;真找到对象了到时候也未必抢得到(说不定当场就被逮住);即使得手了事后又如何逃避警察的追缉呢?但假如很确定知道可以抢钱的时间地点,被抢的人又毫无抵抗,现场没有任何目击者,事后被害人向警察陈述有关歹徒的一切线索都是错的……这当然就是一个天衣无缝永远不虑破获的抢案了;而可怜被害人是无辜的,什么责任也没有。
如果由文雄来抢美玲,那的确是如此。
深思熟虑了29天(第30天又是发薪水的日子)之后,他们终于决定付诸行动,以求早日获得婚姻的幸福。这天下午美玲照例在银行领了钱出来,特意走入事先和文雄说好的僻静小巷,比约定的时间提早了三分钟(文雄太心急了)!身穿黑夹克、脸上戴着头套的文雄骑着摩托车出现了,车子呼啸而至,文雄伸出一只手抓过来时,美玲迅速把装钱的纸袋往他怀里一塞,低低说了一声“快走!”文雄怔了一下脸上唯一露出的双眼中有些茫然(他太紧张了),随即加大马力呼啸而去。美玲回头看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忽然觉得有点生疏,但很快镇定下来,确定他已到了安全距离之外,四周也的确没有人看见时,才尖声高叫:“救命啊救命!抢钱——”五分钟后,美玲正站在一群围观的人中间,向一名警察胡乱述说歹徒的形貌时,忽然一辆摩托车呼啸而至,人群纷纷躲避,车子紧急刹住,一个身穿黑夹克、脸上戴着头套的年轻人,惊慌失措地想调头逃走时,早已被拥上的众人抓住,警察上前一把扯下他的头套,竟然是文雄!
“怎么是你?那么刚才……”美玲的眼前忽然一片漆黑。
谁是爸爸他们要枪决一名孕妇。
起先没有人预料到会有这种结果,只不过是一群抢银行的盗匪而已,三男一女,显然缺乏经验。在一阵慌乱之后抢了一小袋钱,匆忙上了一辆小轿车扬长而去。
但在第一个路口就撞上安全岛了。
舆论倒很激动,很久没有这么大的案子了,尤其又有一名女的参与,想象力丰富的编辑、记者开始大做鸳鸯大盗的文章,只是不知道该把她配给三名男子中的哪一位,因此各有各的不同说法,甚至某家杂志还说她和三个都有染,使得他们那一期多卖了好几版。
结伙抢劫当然是唯一死刑,这点大家都不怀疑,而且相当热切地期盼着。法官们也没让那些人失望。卯足了劲侦查、审理、辩证、宣判,当然是死刑外加剥夺公民权终身,念判决书的时候,四周几乎就要响起热烈的掌声。
三审定案以后就等着行刑的日子了,这时候却从看守所里传出来那名女子怀了孕的消息。
记者们简直兴奋得快疯了,即使是小说家也编不出这么精彩的情节,大家拿出计算机推测她怀孕的日子,由于连审带结,这案子只花了三个月;而据看守所特约医生再三仔细的检查,她也恰恰怀了三个月的身孕,现在仅存的谜题就是:到底谁是孩子的父亲?三个男人没有出面承认,纵然承认也没用,因为他们马上都要死了。再来值得争议的是总不能现在把女的杀了一死两命,而由司法单位帮犯人堕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