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小姐,小姐道:“你念与我听吧。”韩香便展开那诗稿,从头念起,念到“相思远甚吴江水,不畏并州快剪刀”,柔玉小姐赞道:“深情绝调,我弗如也。”再念到“夜向妆楼偷半面,似多春恨不胜衣,”又赞道:“此一联真可谓诗中画矣。”再念至“可怜孤凤立庭梧”及“至负朝光与夕曛”两句,又赞道:“怨恨凄其,无不及至,只可惜不曾赞得琵琶。”韩香道:“下人小伎,况蒙小姐赐以金玉,已觉消受不起,安敢再望大君子之赠乎!倘异日小姐恭喜之后,或能转求片言,亦未可知。”说罢,这韩香不觉凄然泪下。柔玉小姐问道:“韩姐,你有甚心事,何不向我说知?”韩香长叹一声,说道:“小姐,妾有一段苦衷,久要向小姐诉说。妾蒙老爷并夫人大恩,爱养亚于骨肉,又蒙小姐过爱,待以心腹,此恩此德,没齿难忘。但念三位小姐将来于飞远去,夫人老爷年高,妾上无父母,下无兄弟,将靠何人?且妾年已二九,夫人老爷虽不久留妾身,料不过嫁一村夫小人,至高不过一商贾子,且小姐知妾心事,妾虽下贱,颇有向上之志。偶尔念及,不觉伤心。”柔玉小姐闻言道:“听说此情,真觉可念,万一他日我若远去,我少不得向夫人说,求他将你嫁一个读书人,遂尔之愿,必不负了你我相爱之情。”韩香道:“此亦非妾所望,妾之本意,只愿终身朝暮相随小姐,得见才子佳人,唱和吟诵,妾便老作婢妾,亦所甘心,望小姐留意。”柔玉小姐点头道:“我亦有此心,只不知上天可肯遂我两人心愿,且待临时再作道理。”看官,你道韩香这一节话因何说起,只因他自己有几分才色,又且乖巧伶俐,连日见蒋青岩这等少年人品,胸中其实羡爱,若不是华家规矩森严,他已和蒋青岩早占春光了。今日之言,明明说出,这也是人情之常,只是在柔玉小姐不便开口,须要看他两个缘法如何。
那闲话休题,再说蒋青岩在前厅饮酒,翁婿深谈,三鼓方散。蒋青岩回到书院中,和张澄江、顾跃仙一齐分咐家人院子,明日早到山外去雇轿马人夫,未及分忖毕,众家人院子答应道:“一切轿马人夫,都是华老爷雇备停当了,只待明日早行。”三人闻言,各去安寝。蒋青岩走到房中,除了巾帻,解衣就枕,忽然想道:我前日有一个诗稿在袖内,今日那韩香替我缝绽,不知可曾看见。忙向袖中摸索,觉那诗稿的卷儿大了些,取出来向灯下看时,吃了一惊。只见那诗稿却是封着的,再拆开里面看时,变作两张,全不是自己的诗稿,口中暗暗叫奇。细看那诗稿上的手迹,认得是柔玉小姐的。再看那诗,却是柔玉小姐和他纪遇的四首。那诗中的意思,还是未结亲以前的,语语正气,字字开情。那首词儿,是既结亲以后,劝他早归,莫误大事,叫他不可再近妆楼,恐被人看破的意思。蒋青岩看了喜道:“俺那柔玉小姐,真是个冰清玉洁之人,想我这衣服一定是他亲手缝的了。”忙拿起那件衣服到灯下,看着那新缝之处,亲了几个嘴儿,叫了几声亲亲热热的小姐。又想道:“我那诗稿,此时一定落在小姐那玉纤纤的手儿、黑溜溜的眼儿里了。”自言自语,直到漏声四下方睡。次日绝早起来,同张澄江、顾跃仙三人一齐进去谢别华刺史和华夫人。不多时,华刺史送他三人出来,后面跟了三个院子,捧了两个拜盒,每个程仪二十四两,门外轿马人夫俱已齐备。蒋青岩、张澄江、顾跃仙三人一齐别了华刺史起程。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07回 拂权臣竟遭枉祸 嘱佳婿同上长安
词曰:
说到人情剑欲鸣,偶因却聘恼权臣。重来底事非非想,怨粉愁香静掩门。无别计,急登程,明珠金钏语谆谆。长安有路须同往,看取奇谋为脱身。
右调《鹧鸪天》
话说蒋青岩和张澄江、顾跃仙三人,当日起身,行了四日,才到钱塘江口,一齐渡江,各自归家料理。光阴迅速,忙忙就过了两个来月,他三家的六礼都备得整齐。蒋青岩亲自到张澄江和顾跃仙两家来,定起身的日期,三人同议定七月初三日,一同起程。到了初二日,三家都将行李收拾停当,各家派了几房家人,仆婢相随。初三日早饭后,一同到银杏树前,渡江前去。不数日,早到苎萝山下了,三家共寻了一所大家庄院,歇住行李、家属。蒋青岩和张澄江、顾跃仙三人见天气尚早,便商量着一个老成院子先去报知华刺史,观其动静。商量已定,当下唤了一个老成院子来,分咐道:“你可到华老爷宅中去,禀道三家的相公俱已到了,先着小人来禀知,讨了回话,即来覆我。”蒋青岩又恐那院子不认得这山路,着伴云同去,伴云领命,同那院子忙忙走到华宅门首,只见门上悄无人影。院子和伴云打门甚久,里边才走出一个院子来,开了门,认得伴云,忙问道:“你几时来的?”伴云和那院子答道:“我家相公和张相公、顾相公同来完婚,今日才到,住在山下,先差我两人来禀知你老爷。”华家的院子道:“二位还不知我家老爷被祸么?”伴云和院子惊问道:“被甚么祸事?”华家院子道:“只因向日杨越公家来求亲,我家老爷不曾允他,他怀恨在心,平白地上一本,说我家老爷是前朝的废绅,躲居深山,谋为不轨,半月前奉旨将我家老爷扭解进京去了,将来不知可能保全性命哩。婚姻之事,还说不起。”伴云和那院子大惊道:“怎生有这等变异的事,我们相公岂不空来了?借重你进去禀知夫人,讨个回信吧。”华家院子道:“我家夫人因见老爷年高路远,放心不下,也同去了,只有三位小姐在家,留下韩香陪伴,门户封锁,开闭有时。”伴云和那院子闻言,沈吟半晌,只得告别,一齐回到下处,将华家这一节事,细细述与蒋青岩、张澄江、顾跃仙三人知道。他三人听了,惊得目瞪口呆,半晌无语。蒋青岩向张、顾二人说道:“奇哉,奇哉!那自观和尚的诗,又应验了,此事怎生是好?我们三人须索要替他出一臂之力,他年老无子,将三个如花似玉的女儿慨然许我三人,知我三人非碌碌辈,可以娱他夫妇之老。于今他既遭此祸,我们若不作个计策救他,不但半子之道有愧,并知遇之德全忘矣。”张澄江和顾跃仙齐声道:“兄长之言,讲得最是,倘有可以用力之处,我们三人自当同心合意前去,但恨一时没个计较。”三人沉吟半晌。张澄江道:“我想岳父岳母进京时,料我三人必来完婚,定有甚语言说在家中,明日须差一人前去,问个明白,再作商量。”顾跃仙道:“此言有理,但闻他宅内不容男人出入,若差院子去,终是无用,须着一个停当的家人媳妇,直入他内宅,一则去看看三位小姐,二则讨个下落,倘岳父岳母有甚说话,三位小姐定知。”蒋青岩道:“有理,有理。小弟有个奶娘在此,此妇极其精细停当,兼且华家人多半都认得他,待小弟去分咐他,即刻前去。”蒋青岩随即起身,到后面庄房边,唤过那奶娘到眼前。那奶娘姓方,年纪有五十来岁,果然生得精细。蒋青岩细细分咐他一遍,叫他即刻换了簪珥衣服,前往华宅去问候,又悄悄说道:“你见他家大小姐之时,要悄悄说道:‘大官人多多拜上小姐,因人眼众多,不便写书,叫小姐宽心等待,老爷在京,吉人自有天相,料无甚事,小姐莫要忧坏了身体。’不可忘了。”那方奶娘牢记在心,忙去换了一身新衣,蒋青岩着伴云领了他,前去不提。
却说那华家的三位小姐,自父母入京之后,终日提心挈胆,虑着京中,不知怎生发落,废寝忘餐,朝啼暮哭,一个个花容瘦损,昏昏眠睡。间或起来坐坐,又未免对景伤情,还亏韩香在旁劝解。这日三位小姐闻得外面传说蒋青岩和张澄江、顾跃仙三人都到了,都不觉长叹。忽然又听得一个丫头进来说道:“中门外传说蒋家差了一个奶娘在外,要进来问候三位小姐,要取钥匙开门。”柔玉小姐闻言,踌躇了一会,方才取出钥匙,递与一个管事的家人媳妇道:“你将这钥匙去开了门,放那奶娘进来,倘有甚书童、院子,不得放入。”那家人媳妇领命前来,将中门开了,见了那奶娘,说道:“原来是方奶娘,多年不见了。”一面说,一面锁上中门,竟领这方奶娘到柔玉小姐房中来。此时柔玉小姐因父母入京,园中不便,却移在华夫人房内同韩香安歇。见方奶娘到了,柔玉小姐含悲忍泪,起身迎住,低声说道:“劳你远来,请坐看茶。”绛雪闻言,忙去捧茶,韩香走来相陪。方奶娘看着柔玉小姐,泽如捧心西子、出塞明妃,容光憔悴,精神凄楚。方奶娘不好便开口说,就提起他心上的苦来,直待茶罢,方才从从容容说道:“我家官人和张家、顾家两位官人,不知姑老爷遭此风波,有事来迟,特着老身前来问候三位小姐,兼问姑老爷、姑奶奶临行可有甚话,留在小姐口中,分咐老身问个明白,以便替姑老爷作个计较。”柔玉小姐闻言,不觉哽哽咽咽,说道:“我家老爷,不幸生我姊妹三人,致有此大祸,临行时止说道:他无子侄可托,你家官人们来时,若念亲情,肯同到京中一会,好歹共作个商量;倘不肯去时,请各自回家,静听消息,别无甚话。你回去可对你官人们说,我老爷当初将我姊妹许他三人,虽为免祸,实是怜才,万一不能替我老爷出力,异日有个山高水低,我姊妹三人,那时惟有一死,以报亲恩,你官人们年少才高,将来前程远大,佳配甚多,料不似我姊妹们这般薄命。”柔玉小姐说到其间,将衫袖揾着脸儿,呜呜痛哭,韩香也哭将起来。连那方奶娘也着实凄惨,让柔玉小姐哭罢,欲将蒋青岩叫他致意的一节话与柔玉小姐说,又碍着韩香在前,欲说又止。柔玉小姐会意,低低说道:“这韩姐是我心腹之人,有话但说无妨。”方奶娘方才说出。小姐听罢,长叹一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