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杏付了帐,子安接了东西,正要走,卖主却叫,“姑娘留步!”众目睽睽下解了腰间的一柄皮鞘雕花的匕首,双手捧递过来道,“姑娘好心……真主安拉会保佑您的!”竟是要相赠之意!
容琳未经历过此等事,错愕,去看昊琛,昊琛面色淡然,微微点头,容琳略迟疑,见那中年汉子一脸赤诚,一干看客虽有艳羡却无惊异之色,遂敛衽为礼,珍重接过又道了谢,这才懵懂地离了那回纥人的摊子,正欲问昊琛个究竟,却听有人似惊似喜地在身后叫道,“青、杏?”
容琳诧异地和青杏一同回身,正见一年过半百的妇人也从那回纥人的摊子前挤身出来,极快地掠目看了昊琛、容琳,复又盯在青杏身上,不大敢相信似的又叫了一声,“青杏?”
青杏已然认出来人,伸手指着,惊呼一声道,“你是……宋大娘?!”不等那妇人点头,回头对容琳急急道,“小姐,这是我……原先主人家的宋大娘,竟在这儿遇着了,我……小姐……”
容琳不意有如此巧事,也替青杏高兴,微笑着对那衣衫粗简的妇人点点头儿,对自个儿的丫头道,“你和大娘说说话去吧!唔,过后你上……”想想不妥,青杏未去过六娘处,再说她一个人……“将军,你……”
昊琛看她一眼,吩咐子安道,“东西撂到车上去吧,你留下,”眼光扫过正看着他的老妇人和小丫头,续道,“过后你们一起回去就成!”子安领命,青杏雀跃,也不道谢,一把挽了那老妇人,“宋大娘,你们都上哪儿了……”
容琳和昊琛相视一笑,离了那自顾叙旧的老少,沿街缓行,容琳把玩着那柄匕首,犹自纳罕,“将军,你看……”
昊琛牵着她往街旁檐下让了让,免得被迎面过来的人冲撞了,护着她走在里侧,淡笑道,“他们那一族的人行事都讲究投不投缘,极重情义,为人又豪爽,凡被他们视作朋友的,便是连身家性命都可交付,何况一把匕首?”从容琳手中接过来,细细端详了一阵笑道,“看不出还是望族之人!”交回给容琳道,“收着吧!这可相当于一块令牌了!”
容琳听他说得煞有介事,辨不出真假,只狐疑地瞅着他,看他还怎么往下,昊琛叹道,“我说实话你偏疑我!”指了皮鞘上的狼形图腾和匕首柄上嵌的蓝宝石道,“这就是他身份的标识!寻常人用不起这族徽和饰物!他给你这个,是承诺你要有事他必会相助!”他可不以为容琳能用上那东西,别忘了有他在!不过那匕首倒是精巧得很,留着给容琳当个玩物也使得。
“他不是个商贩?!”容琳难以置信,况且莫名就得了这般馈赠,实在如坠云里。
昊琛笑了笑,不说什么。
“那他是……探子?”容琳被自己说出的话吓得噤声,瞠目看了昊琛,不知他怎么竟无动于衷!
昊琛被她的模样逗笑了,引着她拐上往六娘处去的路,温声道,“我朝近一、两年与回纥交好,已无兵戎之事,倒无‘奸细’、‘探子’这一说了!”至于各自暗中警戒那是另一回事……只有要边境存在,就谁都不敢保永久的太平,谁若以为和诏一下就可以刀枪入库、马放南山,谁就只能等着烽烟起时束手就擒了!回纥人到平卢探听消息,焉知回纥的朝堂上没有平卢守军的眼线?只是这些事,容琳不必知晓,她只需知道天下安宁就够了!况且那人既不避讳自家的来历暴露,当是无叵测之心的,倒不需格外挂怀。
昊琛言语从容,容琳也心折于他的气定神闲,只隐隐的担忧,还是对昊琛一吐为快,“天家圣明,与回纥修好,令边民得以休养生息,只是边疆战乱……能一劳永逸么?防人之心……”
“你还知道防人之心了!”昊琛取笑,暗赞他的妻果有不寻常的见识,“我还以为在你心里所有人都是菩萨心肠了!”军国大事他来操心就好,他的妻,只需早日解了心事,不再烦忧!
容琳一听就知他是在针砭何事,睨了他一眼,不语。许是人在外头,眼界宽了,心也就宽了,倒未因此又勾起愁绪,昊琛看了欣慰,笑道,“还逛不逛了?”说话时人可停在平卢节度使内城的府邸门前,已有眼尖的家人看见,有过来接着的、有跑进去报信的了!
容琳尚未回过神,已被得了讯赶出来的仆妇们簇拥着往内堂里去,六娘带着丫头在阶下迎了,老远就笑,“稀客稀客!今儿什么风把您二位吹来了?”
容琳听她当了众人面就这么笑谑,无可奈何,规规矩矩地行礼拜见了,六娘却不接茬,把她拉过来站在自家身旁,直接对昊琛道,“都说无事不登三宝殿,你今儿是为何事来的?”
[正文:(一)解铃(六)]
六娘的开门见山让人不大好招架,难得昊琛还能从容,淡然有礼地肃手回道,“并无所为。不过是愚夫妇来城中闲逛,容琳守礼,定要来见过夫人!”合着竟是容琳要来、他不得已才跟着的!
容琳一听这不是让六娘没脸么?瞥了昊琛一眼,笑对六娘道,“您听将军的!是……”
六娘却睨了她道,“是什么呀?又要编谎儿哄我了?!你认识他多少天、我认识他多少年?他什么样儿我还不知道?!”一连串地诘问过了,对昊琛挥手道,“来看我的,我领进去了,至于你这顺路的……就自行方便好了,我也不招呼你了!”说罢拉了容琳就往屋里去了!
容琳不及说话就被拉着走,急得直叫“六娘”,频频回头,不肯就那么撇下昊琛,六娘忍笑强拽着她不撒手,觉出容琳在使蛮力挣着了,才叹了一声道,“我的少夫人,您要怎么样才好呢?难不成咱们女人家说话还要他在一边儿陪着?你们小夫妻再怎么好,也该有时有刻的,顾忌些旁人才是!就这么一会子功夫,你陪我坐一坐、他去教我儿子练练箭,少夫人怎么就觉着离不了了?!”
六娘说完了,容琳方知原委,暗叹这一家子没几个人会好模好样的说话,非让人提心吊胆一番不可!碍于身份没法儿跟六娘计较,嗔了她一眼也就作罢。
六娘却不肯甘休,和容琳对面坐了,犹撇嘴而笑,“你可真是个能操心的命!你想想就他那个人,谁能把他怎么样?还用得着你急不可耐地出头护着?真是……”
“六娘——”
“本来就是么!你看你当时那模样,就象谁要跟昊琛过不去、你就跟谁一刀两断似的,你……”
“六娘!”一看她还没完没了了,容琳只得作色,她今儿是不是不该来?怎么像是送上门儿给人取笑的?“您可是长辈!”
“切!”六娘嗤之以鼻,“你要不情愿就不把我当长辈好了!若不然,你就叫我‘姐姐’也成,咱们各论各的,省得昊琛为这个别扭……”
“六娘——,您请用茶!”遇上六娘这么个人,容琳甘拜下风,从丫头手里接过茶,双手奉过去,免得她再说出什么有悖伦理、匪夷所思的话。
眼瞅着容琳的无可奈何,六娘大乐,又笑又叹地道,“容琳,你知不知你吃亏就吃在这‘懂事守礼’上头?!”
“嗯?”容琳颦眉,不知六娘这一句从哪儿来的。
“你是让你们的老祖宗给管坏了!”六娘象是要语不惊人死不休了,好在不等容琳问,她自个儿就往下说了,“你们汉人的老祖宗定下的那些规矩!变着法儿的把人的脾性都给拘管没了!什么‘温良恭俭让’的,不管人家说什么都得笑脸相迎,明明错了也不能回嘴,还说‘您教训的是’,真委不委屈死了?”
“也没什么委屈,”容琳微笑,“长者言,洗耳聆本就是应当的……”
“什么长者言不言的?”六娘嗔怪,“我是说那些巧言令色、混淆视听的话能害死人!”她竟连用了两个成语!
容琳不知六娘所指,一时倒接不上腔,只笑着听。
六娘想来是对汉人的教化颇多微词的,容琳不反驳,就畅所欲言,“别的不说,就那个什么‘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的’,不用看我,教书先生教我儿子背的!|Qī|shu|ωang|听着多好的似的,你给我个瓜、桃,我回赠给你美玉——我儿子说这是教人礼尚往来、知恩图报的,可对?”
“是。”容琳笑着点头儿。
六娘撇嘴,“那我就问我儿子了,你对我好、我对你更好是该的,那要是旁人对你不好要如何呢?譬如投之以石头怎么办、投之以刀枪怎么办?”
容琳呆眼。六娘说的,不是没有一点儿道理,只是自小到现在,她未听谁这么教过孩子……
容琳若有所思,六娘就得了鼓励,“是不是?你们汉人光教怎么扬善、却不教怎么除恶,这么教出来的可不就像你似的,被人欺负了也只能逆来顺受、净等着吃亏了!”她竟把话又转回来了!
容琳乍听这么些话,一时都不知该先回哪一句,是教没教“除恶”还是她被没被人“欺负”,心中还在想着,口中已笑道,“那要依六娘说该怎么样呢?”
“要照我说就该是你对我不好、我让你死无葬身之地,不然岂不是让恶人得了意?老爷却骂我说的是混账话,他却不说他自家多迂腐,你说……”
谁敢说?那可是他们夫妻之间的私房话!容琳心中暗笑,面上粲然,“六娘您说的真是有趣!”到底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六娘的爽朗飒利是她穷己一生也学不来的,只是,她并不觉得自个儿的脾性有何不妥,快意恩仇固然洒脱,超然于纠葛之外也没什么不好……
“有趣?”六娘哼了一声,正欲藉此声讨李节度使,忽觉险被容琳转换了话题,瞪了她一眼,也不兜圈子了,单刀直入道,“被人从秋千上推下来就那么了事了?”满意地看到容琳失色,再瞪她一眼,“不用像见了鬼似的!”闲闲地吹去茶上的浮沫,才漫不经心道,“二少夫人来过了!”真是会来事儿,常氏前脚儿去避暑,她后脚儿就来问安,顺带说说大少夫人的木讷、三少夫人的多事,她整天在后头给人收拾乱摊子,都不得空儿出门……“你也不是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