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谢廖沙发现工人们情绪不安。在最近这几个动乱的月份里,印刷厂没有经常
的订货,只是印些哥萨克大头目的告示。
患肺病的排字工人门德利把谢廖沙叫到一个角落里,用忧郁的目光注视着他,问:
“城里又要虐杀犹太人了,你知道吗?”
谢廖沙吃惊地看了他一眼,说:“没听说,不知道。”
门德利把又瘦又黄的手放在谢廖沙肩上,用长辈的口气信赖地对他说:“虐犹的事
十有八九要发生。犹太人又要遭殃了。我想问问你,你愿不愿意帮助自己的伙伴躲过这
场大灾大难?”
“只要我办得到,当然愿意。你说吧,门德利,要我干什么?”
其他排字工人都注意地听着他俩的谈话。
“谢廖沙,你是个好小伙子,我们信得过你。再说,你爸爸也是个工人。你现在赶
快回家,问问你爸爸,能不能让几个老人和妇女藏到你们家去。谁到你们家,咱们再商
量。你再同家里人合计合计,看谁家还能帮忙藏几个。这帮土匪暂时还不会碰俄罗斯人。
快去吧,谢廖沙,晚了就来不及了。”
“行,门德利,你放心,我马上到保尔和克利姆卡家去一趟,他们两家也一定会收
留你们的。”
“等一等。”门德利有点担心,慌忙叫住要走的谢廖沙。
“保尔和克利姆卡是什么人?靠得住吗?”
谢廖沙很有把握地点点头,说:“看你说的,当然靠得住。他们都是我的好朋友。
保尔的哥哥是个钳工。”
“啊,原来是阿尔焦姆,”门德利这才放了心。“我认得他,我们在一个房子里住
过。他很可靠。去吧,谢廖沙。快去快回,给我个信。”
谢廖沙立刻朝门外跑去。
戈卢勃和帕夫柳克双方发生冲突后的第三天,虐杀犹太人的暴行开始了。
那天帕夫柳克打败了,被赶出了城。他夹起尾巴溜到邻近的一个小镇,占领了那个
地方。在夜战中,他损失了二十几个人,戈卢勃的损失也差不多。
死者的尸体匆忙运到公墓,草草掩埋了。没有举行仪式,因为这种事没什么可炫耀
的。两个头目一见面就像野狗一样对咬起来,再大办丧事,可不是什么体面的事。帕利
亚内查本来想在下葬的时候铺张一番,并且宣布柏夫柳克是赤匪,但是以瓦西里神甫为
首的社会革命党委员会反对这样做。
那天夜间的冲突在戈卢勃的部队里引起了不满,特别是在警卫连,因为这个连的损
失最大。为了平息不满情绪,提高士气,帕利亚内查建议戈卢勃让部下“消遣”一下。
这个无耻的家伙所说的“消遣”,就是虐杀犹太人。他说这样做是非常必要的,不然就
没有办法消除部队中的不满情绪。上校本来不打算在他和酒店老板的女儿举行婚礼之前
破坏城里的平静,但是听帕利亚内查讲得那么严重,也就同意了。
不错,上校老爷已经加入了社会革命党,再搞这种名堂,多少有些顾虑。他的敌手
又会乘机制造反对他的舆论,说他戈卢勃上校是个虐犹狂,而且一定会在大头目面前说
他许多坏话。好在他戈卢勃目前并不靠大头目过日子。他的给养全是自己筹措的。其实,
大头目自己也完全清楚,他手下的弟兄是些什么货色。他本人就曾不止一次要他们奉献
所谓征来的财物,以解决他那个“政府”的财政困难。至于说戈卢勃是虐犹狂,那么在
这一点上他早就名声在外了,再干一次,他的名声也不见得再坏到哪里去。
烧杀抢劫从大清早就开始了。
小城笼罩在破晓前的灰雾里。犹太居民区的街道空荡荡的,毫无生气。这些街道像
浸过水的麻布条,把那些歪歪斜斜的犹太人住屋胡乱捆在一起。小屋的窗户上都挂着窗
帘,上着窗板,不透一丝光亮。
表面上看来,小屋里的人都沉浸在黎明前的甜梦里。其实,他们并没有睡,而是穿
着衣服,一家人挤在一个小房间里,准备应付即将来临的灾难。只有不懂事的婴孩才无
忧无虑地、香甜地睡在妈妈的怀抱里。
这天早上,戈卢勃的卫队长萨洛梅加,一个脸长得像吉卜赛人、腮上有一条绛紫色
刀痕的黝黑的家伙,很长时间都没能摇醒戈卢勃的副官帕利亚内查。
帕利亚内查睡得死死的,他正做着噩梦,怎么也醒不过来。他梦见一个龇牙咧嘴的
驼背妖怪,伸着爪子搔他的喉咙,这个妖怪折磨了他一整夜。最后,他终于抬起那疼得
要裂开来的脑袋,明白过来,原来是萨洛梅加在叫他。
“醒醒吧,你这个瘟神!”萨洛梅加一面抓住他的肩膀摇晃,一面喊。“已经不早
了,该动手啦!让酒把你灌死才好呢!”
帕利亚内查总算完全清醒了,坐了起来。胃疼得他歪扭着嘴,他吐了一口苦水。
“什么该动手了?”他用无神的眼睛瞪着萨洛梅加。
“怎么?干犹太人去呀,你糊涂了?”
这回帕利亚内查想起来了:可不是,他把这事给忘了。昨天上校带着未婚妻和一群
酒鬼溜到郊外田庄里,他们灌了个酩酊大醉。
戈卢勃认为,在抢劫和屠杀犹太人期间,他最好回避一下,别留在城里。往后他可
以推脱责任,说这是他不在时发生的一场误会。他离开的这段时间,足够帕利亚内查漂
漂亮亮地大干一场了。嘿,这个帕利亚内查,搞这种“消遣”可是个大行家!
帕利亚内查往头上浇了一桶冷水,思考的能力完全恢复了。他在司令部里东跑西颠,
下达了一连串的命令。
警卫连已经上了马。办事精明的帕利亚内查为了避免引起麻烦,又命令设置岗哨,
把工人住宅区和车站通城区的道路切断。在列辛斯基家的花园里架了一挺机枪,监视大
路。如果工人出来干涉,就用铅弹对付他们。
一切安排就绪之后,副官和萨洛梅加才跨上马。
已经出发了,帕利亚内查忽然想起一件事,立即下令:“站住。差点忘了大事。带
上两辆大车,咱们给戈卢勃弄点礼物,好办喜事。哈,哈,哈!……第一批到手的东西
照例归司令。第一个娘们,哈,哈,哈,可得归我这个副官。明白吗,蠢货?”
最后这句话他是问萨洛梅加的。
萨洛梅加朝他翻翻黄眼珠,说:“有的是,够大伙受用的。”
队伍顺着大路出发了。副官和萨洛梅加走在前面,警卫连乱哄哄地跟在后面。
晨雾消散了。眼前是一座两层楼房,生锈的招牌上写着:“福克斯百货店”。帕利
亚内查勒住了马缰。
他那匹细腿灰骒马不耐烦地踢了一下脚下的石路。
“好啦,上帝保佑,就打这儿开始吧。”帕利亚内查说着,下了马。
“喂,弟兄们,下马吧!”他转身对围上来的卫兵们说。
“好戏开场了。弟兄们,小心,可别敲碎那些猪猡的脑壳,收拾他们的机会多得很。
说到娘们呢,要是还能熬得住,那就等到晚上再说。”
一个卫兵龇着大牙抗议说:“少尉大人,这话怎么说?要是两厢情愿呢?”
周围的人一阵哄笑。帕利亚内查赞赏地看了看那个卫兵。
“当然喽,要是两厢情愿,那就尽管干好了。谁也没有权利禁止这种事。”
帕利亚内查走到紧闭着的店门前,使劲踢了一脚。但是结实的柞木大门纹丝不动。
是的,不该从这里开始。副官握着军刀,绕过墙角,朝福克斯的住宅门口走去。萨
洛梅加跟在后面。
房子里的人早就听到了路上的马蹄声。当马走到店铺前面停下,墙外传来说话声的
时候,他们的心都要蹦出来了,吓得气都不敢出。这时屋里一共有三个人。
财主福克斯昨天就带着妻子和女儿逃出了城,只留下女仆丽娃看守房产。丽娃是一
个温顺胆小的女孩子,才十九岁。
福克斯怕她一个人不敢住这么大的空房子,就叫她把父母接来同住,直到福克斯回
来。
起初丽娃不怎么同意留下,这个狡猾的商人就骗她说,虐犹的事不一定发生。再说,
他们从你们穷人手里能抢到什么东西呢?等他回来以后,一定赏给她钱买衣服。
现在,三个人都在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他们忧心如焚,又心怀侥幸:也许外边的
人只是路过?也许自己听错了,那些人是停在别人家的门口?也许门外根本就没有什么
人,只是错觉?但是,商店门口传来了沉重的砸门声,一下子把他们的希望打得粉碎。
白发苍苍的老人佩萨赫,像孩子那样瞪着恐惧的蓝眼睛,站在通往店铺的门旁,喃
喃地祷告着。这个虔诚的教徒用他全部的热忱祈求全能的耶和华帮助他们逃脱不幸。因
为他在低声祷告,站在他身旁的老太婆一开头竟没有注意到,店铺墙外的脚步声正向他
们逼近。
丽娃跑到最里面的一个房间,藏在一只柞木橱子的后面。
猛烈而粗暴的砸门声吓得两位老人身上起了一阵痉挛。
“开门!”跟着就是一阵更加猛烈的砸门声,夹杂着狂暴的咒骂声。
两位老人连抬手摘门钩的力气都没有了。
外面,枪托雨点般地打在门上,闩着的门跳动起来,终于哗啦一声裂开了。
屋子里立刻挤满了武装的匪兵。他们奔向各个角落。由住宅通到店铺的门也给枪托
砸开了。匪兵们涌了进去,拔掉大门的门闩。
抢劫开始了。
两辆大车已经装满布料、鞋子和其他物品,萨洛梅加马上把这些东西押送到戈卢勃
的住宅。他回来的时候,听到屋子里传出一声惨叫。
原来,帕利亚内查放手让部下去抢劫店铺,自己却走进了内室。他用野猫般的绿眼
睛打量了一下屋里的三个人,然后对两个老人吼道:“滚出去!”
但是两个老人一个也没有动。
帕利亚内查朝前逼近一步,慢慢地把军刀抽出鞘来。
“妈呀!”姑娘凄厉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