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嵩见他去了,暗捏一把汗,急忙催促严六二人道:“时光不早,我们还需尽快赶路吧!”
严六会意,也不去还酒钱,只取些散碎银两胡乱丢在桌儿上,扶严嵩出门上驴去了。
又走十余里,严嵩极是口渴,见路旁有茅屋三间,门脸儿搭个凉棚,又插个破旧酒旗儿,道:“此处甚是僻静,可以歇劳。”
三人到棚下坐定,严六唤店家婆婆上茶。那婆婆提把大壶,端三个粗瓷大碗上来。碗又不洁净,待茶水冲进,眼见漂浮起一层薄油来。严嵩皱皱眉头,却计较不得。正用茶时,蓦地听近处一阵哈哈大笑。严嵩惊疑望去,见是几个贩枣客人,胡乱将担儿筐子丢在地下,捧一堆枣子饮寡酒。尽说些粗野话语取笑。先时互相取笑哪个戴绿帽子,后又说起急口令儿,说不过时吃酒,一个螳螂脸汉子先说道:
一棵柳树搂一搂,两棵柳树搂两搂,三棵柳树搂三搂,四棵柳树搂四搂,五棵柳树搂五搂,六棵柳树搂六搂。
螳螂脸说罢,一个黑汉子道:“不就是六棵柳树搂六搂么?这有甚难的?我若说个六棵柳树时,管怕你骂娘也绕不过口来!”遂说道:
东楼有六柳,柳东有六楼,东楼六柳在楼东,柳东六楼是东楼。六楼六柳楼柳六,楼六柳六六柳楼,柳楼楼柳各是六,不知是柳东六楼缠六柳,不知是楼东六柳缠东楼。
螳螂脸便学说,只舌头打绊儿,混说作一片六楼六柳柳柳柳,再绕不过,气急骂道:“日他个娘,真个是绊嘴说不得!”
黑汉子顿时拍桌儿怒道:“只是说个急口令说笑,你怎地骂起人来,你骂哪个?”
螳邮脸慌忙辩解道:“哥急甚的,哪个骂你,我只是急得说不出时,骂那东楼六柳!”
黑脸听罢,和众人哄笑起来,捉弄地道:“你如何敢骂相府东楼公子,官府闻知,不怕抓你欢头么?”
螳螂脸自知受骗,顿时急道:“只是被你们捉弄。
哪个晓得?”
众人哄笑打趣道:“端的一个好急口令,任凭哪个,也说不出,急时便骂。那东楼公子,正不知一天被骂多少场哩!”
“严嵩见这班人个个粗野无礼,便说个急口令,也尽将他父子笑骂,肚里火气三丈,偏是发作不得,只脸色铁青,忍下气催促上路。
又行两日,一夜投宿客店,严嵩因是沿路尽见乡人笑骂,再不肯见人,便吃饭时也不上桌儿,只教严六端入房中进餐。是夜刚刚睡下,忽听窗外一片喧嚷,隔窗看时,但见灯笼火把明处,有无数村民持棍棒蜂拥赶来。将近店前又见人群四面散开,团团围来,且呐喊作一片。这个嚷道:“莫叫严嵩那畜牲跑掉!”那个喊道:“只四面围紧,休教他钻空子!”更有人吼道:“他若逃时,便一棍棒打杀他!”
严嵩听是来捉他,唬得魂飞魄丧,急忙一口气将灯吹灭,浑身颤抖作一团。眼见四面围得铁桶般严密,料是脱不得身,只缩身向床下滚去,大气也不放出,偏是禁不住牙齿咯咯挫响,暗自绝望叹道:“如何我只这般多难?今番若被这祖野乡民拿下,敢怕再保不得性命!”
静听片刻,却奇怪那村民并未入店内,仍只是呐喊作一片,向别处赶去。
只听脚步声、呼唤声渐渐远了。严嵩惊疑未定,又静听一会儿,眼见得再无人迹动静,半晌才透过口气来。仍是伏在床下不敢出来,只低声呼唤严六出去察看。连呼数声,哪见半点动静?又俯听片刻,见再无声息,料是不妨事,方才壮着胆子从床下爬出。待取灯火看时,只见严六伏在桌儿下面,仍瑟瑟颤抖作一团。
那地上水汪汪一片,却是尿湿了。严嵩虽是恼怒,只不敢作声,两脚踢他出来,命他外面去打听。
严六心惊胆战去了,良久方回。见到严嵩,只是摇头若笑道:“原是一场虚惊,并不曾有甚事情。
相爷只安心睡好了!”
严嵩惊疑问道:“前时外面如何喧闹,那粗野乡民,却是追赶哪个?”
严六道:“方才只是追赶猪儿。村里有人家杀猪,因是未捆绑得牢靠,待刀子捅进它喉咙,敢怕疼得忍受不得,挣脱绳儿跑了〕乡邻帮他去追赶!”
严嵩只不肯信,生疑问道:“作死的奴才,敢怕是你不曾去打听,转个圈儿,便来唬我不成?”
严六道:“奴才句句问得是真,便有三个脑袋,也不敢诓骗相爷。”
严嵩见他认真,自寻思道:“便是赶猪,却如何呼唤我的名字?心下孤疑,又对严六说道:“你与我唤店家来问。只莫乱讲没用话语。”
须臾严六唤店家来,却是个年迈老汉,见严嵩道:“客官唤老汉有何事?”
严嵩道:“适才敢怕店中有贼盗,如何喧嚷得厉害?又似追赶何人?”
老汉笑道:“似老汉这般穷困,便是敲着锣儿,四街去唤叫,敢伯贼盗也不肯赏脸来这里。方才固是有乡邻杀猪,未捆绑得牢靠,叫那猪儿跑了,众人帮去追赶,敢怕是惊动了客官好觉?”
严嵩见他也这般说,疑虑问道:“便是众人追赶猪儿,郑为何呼唤京中严相之名?”
老汉道:“官人如何不知,那严嵩老贼,因是在朝廷为相,害尽忠良,扰乱朝廷,苦了天下百姓,正是人人痛恨,果真不如个猪儿。男女老少,哪个不骂?”
严嵩道:“他远在京师,如何又苦了这里的百姓?”
老汉道:“那严嵩老贼,虽在朝中为奸,偏是那地方赃官,个个对他巴结奉迎。便似那蜘蛛结网,他是个蜘蛛,卧在心里,周遭那网儿,便似地方层层赃官儿,尽是他吐出的丝儿哩!他放个屁,下面也当圣旨哩!他在京中盖楼阁,下面赃官便与他抓丁;他要美女,下面赃官又为他选;便是他过生日,那赃官巴结奉送的礼物,也尽是从百姓头上摊派哩!老汉两个儿子,一个为他去京中盖楼阁被石头顶死,一个出河役饿死,剩下个媳妇与孙子,也嫁人去了。如今老汉这般年纪,只开这小店为业,只不够地方里保来征役钱。村里家家如此,便是那杀猪的屠三,自己日日买猎杀猪,自家何曾尝得一口肉吃?因是苦得透了,恼恨那严嵩老贼,每杀猪时,只道杀那老贼,剥他的皮,吃他的肉,无非是骂骂解胸中之恨!”
严嵩听罢,见果是一场虚惊。虽是安然无事,只心中仍郁郁不乐。一夜和衣而卧,只睡不着。想到一路颠沛流离,担惊受伯,这般落魄光景,尽将一腔怨恨,倾在徐阶与邹应龙身上。因他二人如今正得宠,一时奈何不得,遂又恼恨兰道行不肯嫁祸他二人。遂起身展开纸墨,密修一书,命小厮连夜返京,秘密串通世宗内侍,令其揭发兰道行罪状,致他于死地。
小厮不敢怠慢,连夜返京。那内侍得到严嵩密令,日日在世宗耳旁吹风售奸,果然使世宗中计,将兰道行长期囚禁不放,囚死狱中,此是后话不提。
话休繁絮,且说严嵩不一日到达南昌,遂在此处私坻居住下来,原来这老贼,因前时泼天富贵,便是私下官抵,除京都、故里外,一路在南京、扬州、苏州等地,不下十几所。恰似那皇帝的行宫,甚是豪华。一路行来,处处是家。
这日严嵩心烦,正在府中后花园词弄鹦鹉消遣,忽听院门吐当一声响,慌慌张张,闯进两个人来。严嵩猛吃一惊,抬头看时,只见二人匆忙如丧家之大,惶惶似漏网之鱼,且蓬头垢面,衣衫褴缕。
严嵩正自惊疑,只见二人双双跪倒膝下,原来正是世蕃与严鸿。
严嵩且惊且喜、唤二人起来,急忙召人内室问道:“我儿如何回来,敢怕是万岁开恩赐赦,放你父于二人回来么?”
世蕃冷笑道:“至此光景,已是家破人亡,还做梦么?那皇帝老儿,不念前时咱父子之功,只害苦了咱全家,岂肯又开恩。只是我不愿去雷州卫受那充军之苦,故与鸿儿私下逃回。”
严嵩听罢大惊,呆愣半晌,摇头叹道:“孩几忒是莽撞了。私下逃回,倘若被朝廷闻知,恐又要罪上加罪。”
世蕃仍冷笑道:“爹爹如何这般怕事?想那皇帝老儿,深居西内,便是朝中百官皆不见,我父子逃回,他如何知晓?”
严嵩沉吟片刻,只疑虑道:“便是皇上不知,只怕被那徐阶老儿闻讯,于万岁面前搬弄口舌,惹万岁生怒,恐招灭门之祸!”
世蕃听他这话,却不畏惧,反仰天冷笑数声道:“那徐阶老儿有何惧?哼哼,只怕他自己脑袋,在肩膀上保不得几日哩!”
严嵩惊道:“何出此言?”
严鸿欲说时,世蕃将他拦住,斤退身旁仆从,才低声说道:“我闻听那罗龙文,也未到戍所。先时逃到海上,串通倭寇,欲待机行事。如今又逃往徽州歙县,正暗里招集刺客,不日进京,当取那徐老儿与邹应龙首级,以泄我余恨!”
严嵩听罢,只唬得跌坐在椅上,惊出一身冷汗,顿足说道:“不可,不可!儿误我了!今幸圣恩宽大。
俾我善归。便是你,赃款累累,不予重刑,但命谪戌,也未曾受一点苦楚。如今我父子保得性命平安,也可见皇上恩施于我了。他日圣心回转,返京复职,再享荣华,也未可知。我儿决不可莽撞行事,且是要三思而后行!”
世蕃哪里听得进半句,冷语相讥道:“爹爹敢怕是老糊涂了,如何只讲梦话?想你我在朝中,结下无数冤家,权高势重时,尚有人暗里加害,如今落魄,人家正是个个称心,只要投井下石,致你我于死地。便是皇上果真有意,也难抵众口谤言。且朝中我亲党尽散,便是前时懋卿、万采等人在时,煞费苦心,百般周旋,可使你我脱罪么?如今坐个没底的轿儿,休再做美梦!”
严嵩顿时语塞。偏是东山再起之心不死,又说道:“便如你所说,今日祸既临身,只须潜忍等待。
似你这般行径,与叛逆何异?况且今日朝廷,正眷重那徐老头儿,倘若闻你有阴谋,不独你我性命难保,恐严氏一族,也要灭尽了!”
世蕃只是要复仇,哪里肯听迸半句?严嵩无奈。
只听之任之。
一日,有太祖第二十五子的六世孙伊王典英,因贪赃枉法,强抢民女官宅被劾,废为庶人。其时严嵩得势,便出万金贿赂,求他周旋开脱。如今严嵩失势,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