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女人实在令人憎恶。当她看到我在给人医治心灵的创伤时,双眼闪耀着炽热的青春之光。是的,我现在能看清她的面目了,她就像一个协助大夫治病的护士。我正忘我地用春秋笔法挽救那些可怜的家伙们时,她非常愿意对他们履行母亲的责任。她就想整天整天地在我身边做牛马,然后就用她那可爱的肉体犒劳我。对爱情,她到底懂多少呢?她只不过是个尤物而已。我很为柯里感到难过。
克伦斯基说得对!当我坐在莫娜的床边等她醒来的时候,我就不住地说着这句话,谢天谢地,她没有死,只是睡着了,看上去像是吃了很多镇静药。
对我来说,要扮演一个失去亲人的角色真是有点儿稀奇。一想到如果她现在就死在我面前而我该怎么办时,我便十分迷惘。假如她再也睁不开双眼呢?假如她就这样在睡眠中一命呜呼呢?我集中精力想着这些念头。我非常想知道万一她死了我的感受如何。我想像着自己转眼之间就成了鳏夫,甚至还没有去请殡仪员呢。
我首先起身把自己的耳朵贴到她嘴上。哦,她还活着。我就把椅子拉近床脚,一门心思地想她的死亡问题。人死的时候跟往常一样,根本表现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坦率地讲,我把自己的身体可能出现的损伤早已抛到九霄云外,而沉湎于怎样死才能称心如意的幸福的冥想中。我开始想到自己的死,想着我如何享受死亡的乐趣。一具躯壳躺在那里,几乎停止了呼吸,被施了麻醉剂以后,犹如一叶小舟尾随着一艘大船在海上漂浮,这就是我自己呀!我曾经向往死亡,而此刻我正向死神走去。我再也感知不到这个世界了,但我还没有进入地狱。我在大海里渐渐地失去了知觉,根本没有遭受那种窒息而亡的痛苦。无论是在我要离开的这个世界,还是在我正动身前往的另一个世界,我的思想都无枝可依。实际上,活跃的思想是无与伦比的。它不是空想,更像一个流浪在外的游子,内心郁结的疙瘩解开以后,个人的私欲也就无影无踪了,甚至再不存在什么自我了;我就好比优质雪茄吐出的烟雾,在稀薄的空气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剩下的只是烟灰,这支雪茄烟也就不复存在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我竟敢这么胡思乱想!我回过神来,不再那么死死地盯着她了。为什么我要想到她的死呢?我又突发奇想:如果她真的死了,我就用我想像中的方式去爱她!
“还是在演戏吧!你曾经真心爱过她,但是,想到还能爱你身边的另一个女人,你就沾沾自喜,也就马上把她抛到九霄云外了。你一直在观赏着自己的求爱戏。你把她逼到这一步是为了能重温当时的感受。你以为失去她就能再得到她。”
我拧了自己一下,似乎要确认自己有知觉。
“还好,你不是木头疙瘩。你有感情,可惜用错了地方。你这人特别爱激动,你真该感谢那些让你悲痛欲绝的人。你不要为他们感到难过,你痛苦只是想把这种痛苦当成奢侈品,品味其中的乐趣。其实你还没有达到真正的痛苦,你只不过是代人受苦而已。”
我的心灵独语多少闪烁着真理的光芒。自打我走进这间房子,我就老想着该怎么办、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感情。至于和莫德的最后一次交锋,这也是合情合理的。我早已移情别恋了,仅此而已!命运嘲弄了我。去他妈的莫德!我才不在乎她呢。我记不得她多会儿激起了我内心的同情。莫娜要是知道了实情,命运就太捉弄我了!而对这么一个尴尬的进退维谷的局面,我该作何解释?克伦斯基告诉她我是多么忠诚、多么可靠,这也应了她的直觉,可我恰恰在这节骨眼上背叛了她。克伦斯基说得对!可是,他向她吐露实情时,可能怀疑这事实是以讹传讹。他断言自己信任我是因为他本人就愿意把我当成可以信赖的朋友。克伦斯基可不是个蠢货,他可能会与我处得更好。我低估他了,如果他不急于探明我的本意,如果他不会让我下不了台,那该多好呀!
柯里的那番话又把我搞得我心绪不宁。克伦斯基对莫娜关怀备至,俨然一位莫娜的追求者!为什么我一想到有人在追求她总是浑身抖动不止呢?是嫉妒心作祟?要是我能亲眼目睹她有让别人爱她的能力,我何尝不愿意妒火中烧呢?我最崇拜能够驾驭世界的女人!我把这种女人当成自己的偶像连我自己都吃惊不小!如果男人面对她的妩媚坐怀不乱,我就会特意帮助她,让她诱惑男人上钩。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男人越多,我个人的成功感就越强。因为她真正爱我这个人,这一点是毫不含糊的。假如,在那么多追求者当中,她就不挑我这个待她如此薄情的人会是什么结果呢?
她曾经跟柯里说过我这个人很软弱。我是软弱,可她也软弱呀,我软弱是对所有的女性而言,而她软弱则是对她所爱的人而言。她希望我能全身心地爱她,不能对别的女人有丝毫的情意。奇怪得很,我便开始顺从地把全部心思都投到她身上了。假如她每次都侥幸地没有让我注意到她的弱点,那我自己就可能发现世界上惟一适合我的人就是她了,但是现在,她的弱点非常明显,我做梦都想着自己能有控制她的能力。即使有悖于常理,我也想证实这一点。
我断然打消了这种念头。这根本不是我所愿意看到的。我确实爱她,而且非常专一,即使海枯石烂,我心依然。
我开始回味这场恋爱的经过。有经过吗?根本没有。一切都是瞬间发生的。嗨,我觉得自己应当引经据典地说明一番,即使我第一次向她求爱就遭到拒绝,也证明我认识到了女人的诱惑力呀。我为自己的这一想法深感惊奇。出于恐惧心理,我本能地拒绝了她。晚上,我在舞厅里从头到尾回味着第一次追求她的场面,而把自己往日的生活从脑海中剔除出去。她从舞厅的中心向我走来。我向两边扫了一眼,几乎不敢相信她居然挑中了我这个人。尽管我快要倒进她的怀里,但我还是恐慌不已。难道我没使劲地摇头?不!不!我这简直是无礼取闹!与此同时,我心惊胆战,因为即使我老站在那儿,她也不会再朝我看一眼的,但是我明白自己需要她,哪怕她对我没用呢,我也要毫不放松地追求她。我离开扶手走到墙角去吸烟。我浑身颤抖不止,躲在角落不敢去看她。我心里已经妒意横生,谁要是被她选上做下一个情人,我就嫉妒谁。
(旧梦重温真是妙不可言。现在,我确实又感觉到了……)
我是感觉到了。过了一会儿,我站起身又回到扶手椅处,周围仿佛有一群饿狼在步步紧逼,压得我好难受。她在跳舞,而且和同一个男人连续跳了几个回合。跟其他女孩子一样,她没有依偎着他,但神情非常快活;她注视着那个男人的脸,又说又笑,好不自在!显然,他在她心中的地位真是无足轻重。
接下来便轮到我了。她毕竟屈尊注意到我了!她丝毫没有一点儿不悦之色,相反,好像是在极力取悦我。我就这样晕眩地让她带着我绕着舞厅转。我们转了一圈又一圈,跳了一曲又一曲。在我还没有鼓足勇气与她谈话之前,我知道自己不会无视她的存在就离开这个地方。我们不停地跳,直到累得不行了,才坐在角落里开始交谈。那天晚上我真是财大气粗!毫不在乎地大把大把花钱是何等惬意呀!我一掷千金的神态俨然一个百万富翁,因为我就是百万富翁,是爱情的百万富翁呀!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富有的滋味,感受到达官贵人的派头。我正在出卖自己的灵魂,不是像浮士德那样做交易,而是随意抛撒。
我们曾经就斯特因伯格而展开的奇谈怪论,像银线一样将要贯穿我们的生活。我一直想重温《朱莉娅小姐》这本书,因为这是她那天晚上话中提到的,但是我没能做到,也许以后永远也做不到。
后来,我在百老汇大街等着她。当她这是第二次向我走来时,我彻底被她征服了。在小包间里,她又摇身一变,成了另一个人。她变得那么让人难以捉摸,这的确是她的魅力使人无法抗拒的秘密所在吧。
我自己讲不出什么头绪,但是,当我茫然地坐下来斟酌她的一字一句时,我才明白自己会像个疯子一样一头栽进她苦心经营的陷阱中。她编织的这张网太露骨、太无力了,根本经不起我的审视。别的女人这样做会引起我的怀疑,我可能记住她是个巧舌如簧的谎言家,而这可不是在撒谎,她是在给自己的故事添油加醋,时而在漏织的地方补上几针。
此时,我脑海里闪现出一个前所未有的念头,这种萌芽在我的心灵深处一掠而过:她一直都在这么干!此刻我可能产生了这种想法,但我马上就抛到脑后了。她俯着身子的样子、一只胳膊独撑着全身的重量、她的手、她的右手,这整个人就像一枚编织针一样动来动去。对了,就是在那个时候,后来还有那么几次,我脑子里都闪现出一个偶像,但我未来得及,更确切地说,她没容我有时间去搞清楚这个问题,然而现在都一清二楚了。谁在“一直这么干”呢?是命运!是罗马神话中的命运三女神!她们都会给我们带来不幸与灾难。她们生活在洪荒时代,编织了一张阴谋之网,其中的一个命运女神摆好相架,移了移身子,扬起手,朝暗箱里看去,随后便开始那种没完没了的缝补、编织,这无言的交谈在言语之网中来回穿梭。
梭子不停地来回穿梭,纺织用的筒管也在不停地摆动,时不时地漏织一针……就像一个撩起她衣服的男子。他正站在门廊处对她道着晚安。一片寂静。他殚精竭虑……父亲在房顶上放飞风筝,他犹如查格斯笔下的紫精灵从天上飘然而至。他出没于赛马群中,手持缰绳一边牵着一匹马,大步流星。一片寂静。一切都无影无踪……
我们漫步在海滩上,月亮在云端里飞快地穿行。刚才我们还在电车司机的驾驶室里紧紧地坐在一起呢。我一直给她讲托尼和乔伊的故事,这故事是我刚刚写成的,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