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刚死了。我离开你以后就一直陪着他……”
我赶忙说些安慰的话,然后问她几时回来。她不敢肯定。她接着要我帮忙给她买一套孝服和几副黑手套,要十六码的,说不清是什么料子的,随我选好了。她又说了几句话,随即挂了。可怜的朱安·瑞克像条忠实的狗看着我的眼睛。他脑子很灵,想以那种体恤同情的古巴方式让我知道他愿意为我分担忧愁。
“朱安,没什么的,人固有一死嘛。”
“你妻子打来的?她一定很漂亮吧。”他问我的时候,眼睛湿润,似有泪光闪闪。
“你怎么知道的?”
“从你说话的样子里,我几乎看见了她,但愿我有一天能娶到漂亮女人。我常常想着这件事。”
“你这小伙子有意思,居然考虑结婚的事了。你可是个孩子呀。”
“先生,我的申请表填好了。你现在看看好吗?这样我好肯定自己明天上班。”
我扫了一眼,给他吃了个定心丸。“那我就可以为你效劳了,先生。你要是愿意,我想陪陪你。我觉得这时候一个人呆着会难过的,伤心的时候,朋友非常重要。”
我哈哈大笑:“好主意!我们一块儿去吃饭,再去看场电影,怎么样?合适吗?”
他站起来,像一条训练有素的狗快步走着。他突然对隔壁的空房子感到好奇。我随他走了进去,当他仔细地查看房间设备时,我温和地看着他。他饶有兴趣地拿起溜冰鞋,左看右看,好像没有见过似的。
“穿上转一圈吧,这儿是溜冰场。”我说。
“你也会溜冰?”他问道。
“当然没问题。想瞧瞧吗?”
“想,”他说,“咱们一块儿溜吧。我好几年不玩这个了。这种娱乐挺滑稽的,是吗?”我们开始溜了。我背着手弓身向前,朱安跟在我身后。场中心有一根细长的柱子,我绕着柱子溜,好像是做示范动作。
“太精彩了!”朱安气喘吁吁,“你溜起来像风一样轻飘飘。”
“像什么?”
“像一阵风……轻柔和煦的风。”
“噢,轻盈的风!”
“我老早以前写过一首关于风的诗。”
我抓住他的手,绕着他转。然后,我把他拉到跟前,搂着他的腰,推着他,领着他轻盈地转着。最后,我使劲一推,他一下子溜到房间的另一端。
“我现在给你摆几个在特洛尔学的花样,”说着,我伸出双臂,抬起一条腿。想到莫娜绝不会猜到我此刻在干什么,我心里有些恶作剧般的得意。我在朱安身边溜来溜去,他坐在窗台上看得津津有味。我朝他做鬼脸,先是难过悲伤的面孔,接着是快活的,漫不经心的,狂欢的,沉思的,一本正经的;到后来就是恐惧的,呆傻的。我把手藏在腋窝,装猴子笑,像训练有素的狗熊一样迈着华尔兹舞步;像跛子似地一蹲一拐的;像疯子一样扯开嗓门喊。我一圈一圈地转着,快活地溜着,像鸟一样自由自在。朱安也来凑热闹。我们像动物一样迈着大步,跳着华尔兹,做着哑语动作。
我老是想着莫娜在灵堂里踱着步子,等着孝服、黑手套及其他东西。
我们一圈圈地转着,溜得十分痛快。要是有一点儿汽油、一根火柴,就能把我们点燃,我们就成了着火的走马灯。我看着朱安的脑袋就像个火种,真想恶狠狠地往他身上点火,把他扔进电梯的通风管里,转两三圈后再把他拖出窗外。
我冷静了许多。下地狱的不是布鲁海尔,而是哈尔尼木斯·布斯克。他深受陈旧思想的折磨,先是被砍下一只手臂,接着被砍掉一条腿,最后只剩下了躯干。有人不停地演奏音乐,布拉格竖琴也响起来了。犹太教堂附近的街道十分冷落,远处不时传来忧郁的钟声和女人的呜咽声。
再也不是布斯克了,变成了查戈尔。身着布衣的天使斜坐在屋顶。地面覆盖着雪,阴沟里有几片供耗子吃的肉。克拉科夫在紫色的灯光下做了心脏移植术。结婚、诞生、死亡葬礼。披着大衣的男人拉着只剩下一根弦的小提琴。新娘子疯癫癫的,残肢断腿了还要跳舞。
我一圈一圈地转着。门铃响了,马拉的雪橇铃也响了。整个天地一片哀鸣。我头上覆着霜,脚下踩着火。这个世界成了汹汹火焰的走马灯,很多马被烧得只剩下蹄子了。父亲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母亲妒忌心强,人品极坏。新郎一个人跳着摇摆舞。
首先,我们要把他埋在冰冷的地下,然后再埋葬他的名字、经历,以及他那想以身殉夫的寡妇。我要娶这个寡妇的女儿为妻……在她身着孝服,戴着黑手套的时候。我要救赎,把圣灰涂抹到头上。
一圈又一圈……八字形、美元形、横一字形,只要有一点儿汽油、一根火柴,我就会像一棵圣诞树被烧成灰。
“米勒先生!米勒先生!快停下来吧。”朱安叫喊着。这小伙子看上去吓呆了。他为什么这么盯着我呢?
“米勒先生,”他紧紧抓住我的上衣后摆,“请别这样笑!我害怕。”
我放松下来,亲切地冲他笑着。
“这样好一些,先生。你真让我担心。我们现在走好吗?”
“可以吧,朱安。我们今天的运动量够大的。明天你要买辆自行车。你饿吗?”
“先生,我是饿了,我胃口总那么好,我曾经独自吃了一个整鸡,那是我姑妈死的时候。”
“咱们今晚也吃鸡,你一只,我一只。”
“先生,你真好。你现在不难受了吧?”
“没事了,朱安。这时候到哪儿能买到孝服呢?”
“我真不知道。”
我叫了出租车。我想到东边有些铺子还在营业,司机说他肯定能找到一家。
当我们来到一家服装店时,朱安说:“来这儿就不错,它一直是这个样子吗?”
我说:“一直是这样,节假日也是这样。只有穷人才能享受到生活的乐趣。”
“以后,我愿意来这儿工作,他们用什么语种?”
“什么都行,你也可以讲英语嘛。”
店主站在门前,友好地拍着朱安的头。
“买一套孝服,十六号的,”我说,“不要太贵,今晚一定要送到,货到交钱。”
一个黑色皮肤的犹太女郎走过来,操着俄罗斯口音问:“是年轻妇女,还是老太太穿?”
“年轻的。跟你身材差不多,是我妻子。”
她给我拿出各式各样的样品,我请求她给选一件最合适的。“别太难看,也别太讲究。明白我的意思吧?”
“还有黑手套,可别忘了。”朱安说。
“多大号?”女店员问。
“我看看你的手。”我端详了半天说,“比你的手略大一些。”
我留下地址,送给那个送货的小伙子一笔可观的小费。
店主走上前去与朱安搭话,他好像很喜欢朱安。
“你是哪里人?孩子。波多黎各人?”
“从古巴来的。”“说西班牙语吗?”
“说。我还能说法语和葡萄牙语。”
“这么年轻就懂这么多语言。”
“我父亲教我的。他是哈瓦那一家报纸的编辑。”
“噢,你让我想起了我在奥德萨认识的一个小男孩。”
“奥德萨?我去过。我在商船上当过小工。”
“什么!”店主大叫一声。“你去过奥德萨?简直难以想像。你多大了?”
“十八岁,先生。”
店主转向我,问能否邀请我们到隔壁的冷饮厅里喝点儿什么。
我们欣然接受。店主叫爱因斯坦。他和我们谈起了俄国。他原先是医学院的学生,那个酷似朱安的孩子是他儿子,已经不在人世了。爱因斯坦说:“这孩子很怪,和家里其他人不一样。他有自己的思维方式。很想漫游世界。不管你说什么,他都有自己的主意。他是个小哲学家。有一次,因为想研究金字塔,就跑到埃及。我们告诉他要去美国时,他却说要去中国。他说自己不愿意像美国人那样发财致富。这孩子怪得很!独立性很强!天不怕,地不怕,更不要说怕哥萨克兵了。有时我真有点儿担心。他是怎么来的?他的模样根本不像个犹太人……”
他独自讲述着这股注进犹太人血统里的怪异的血脉。他讲起阿拉伯、非洲、中国的奇特部落,甚至认为爱斯基摩人也流淌着犹太人的血液。说着说着,他陶醉于这种血统与种族相结合的想法中。要是没有犹太人,这个世界将是一潭死水。
“我们就像被风挟带的种子,”他说,“我们到处开花,生命力极其旺盛,即使被连根拔掉,我们也不会死去。我们能绝处逢生,能在石头缝之间生长出来。”
他一直以为我是犹太人。我后来解释说,我不是犹太人,而我妻子才是。
“这么说,她成了基督徒了?”
“不,我成了犹太人。”
朱安疑惑不解地看着我;爱因斯坦先生不知我是否在开玩笑。
我说:“我到这儿来十分幸福。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总觉得像是到了家里。也许我身上有着犹太人的血统,只是不知道罢了。”
“恐怕不会吧,”爱因斯坦说,“你魅力四射,因为你不是犹太人。你喜欢猎奇,就是这样吧。也许你曾经恨过犹太人。这不足为奇。可是,当一个人突然意识到自己的错误,而且对原来恨过的东西突然狂热地爱起来,那他就走向另一个极端。我认识一个不信犹太教的人,后来变成了犹太教徒。你知道,我们并不会试图改变信仰。你要是个虔诚的基督徒,那就当你的基督徒好了。”
“但我并不在乎宗教信仰呀!”我说。
“宗教就是一切,”他说,“你要不是个虔诚的基督徒,那你也不会是虔诚的犹太教徒。我们不是一群人或者一个种族,我们是一个宗教。”“我不信你说的这些,事情不仅仅是这样。这就好像说你是一种细菌,什么都解释不了你的存在,当然更谈不上你的信仰问题了。这就是我为什么如此好奇、同你们呆在一起感到兴奋的原因吧?我愿意拥有这种神秘感。”
“好好琢磨你的妻子吧。”
“我会这样的,但我就是摸不透她。她是一团谜。”
“但是你爱她吗?”
“爱,而且爱得极深。”
“可你为什么不和她在一起?为什么不自己把衣服给她送去?是谁死了?”
“她父亲,但我从来未见过他,也从来没去过她家。”我回答得很快。
他说:“太糟糕了,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