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一个月,童钦差要来的话早已宣布开了,所有当银钱差使的人,一齐捏着一把汗,刁迈彭更不必说。还算他有才具,只在暗地里布置,外面却丝毫不肯矜张。等到钦差到了安庆住下,叫他们造报销,他早已派人在南京抄到人家报销的底子,怎样钦差就赏识,怎样钦差就批驳,他都了然于心,预备停当。等到这里钦差才吩咐下来,他第二天就把册子呈了上去,又快又清楚,合了钦差的心。钦差看了大喜,一连传见过三次,所说的话,又甚对钦差的脾胃。以后通省各局所的册子都造好送了上来,钦差看了,有好有歹,然而总不及刁迈彭的好。因此钦差很赏识他,同蒋抚台说,要上折子保举他。抚台是承过他的情的,岂有不赞成之理。这是后话不题。
且说钦差童子良因奉朝廷命查办蒋抚台“误剿良民,滥保匪人”一案,案情重大,所以到了安庆之后,声色不动,早派了两个心腹,前往凤、毫一带密查。等到这里司库局所盘查停当,先前委去查事的人亦已回来了,径同御史参的话丝毫不错。钦差便行文抚台,叫他把记名提督盖道运、候补道黄保信、候补总兵胡鸾仁三员,先行摘去顶戴,有缺撤任,有差撤委,一齐先交首府看管,听候严参,归案审办。这事一出,大家又吓毛了。
先前蒋抚台也听见风声不好,便有人送信给他说,为的就是上年皖北剿匪一案。蒋抚台说:“我有地方官奏报为凭,所以才发兵的。至于派出去的人误剿良民,这个我坐在省城里,离着一千多里路,我怎么会晓得呢。这个须问他们带兵的,其过并不在我。”又有人把话传给了盖道运等三个,说:“看上去抚台不肯帮忙。”盖道运道:“我们是奉公差遣,他不叫我们去杀人,我们就能够乱杀人吗。这件事是他叫我们如此做的。钦差问起来,我有他的札子为凭,咱不怕!”说完,便把札子取了出来,给大众瞧了一瞧,仍旧拽在身上,又说一声“这是咱的真凭据”!黄保信、胡鸾仁两个听他如此一说,亦各各把心放下。随后又有人把盖道运的话告诉了蒋抚台。蒋抚台一听大惊,便把札子的原稿吊出查看,觉得所说得话虽然过火,尚无大碍,惟独后头有一句是叫他们“迎头痛剿”。看到这里,不觉把桌子一拍,道:“完了!这是我的指使了!”深悔当初自己没有站定脚步,如今反被他们拿住了把柄,自己恼悔的了不得,然而又是一筹莫展。晓得刁迈彭见识广,才情极大;况且这些属员当中,亦只有同他知已;于是请了他来,密商这件事如何办法。
这件事刁迈彭是早已知道的了。三人之中,黄保信黄道台还同他是把兄弟。依理,老把兄遭了事情,现在首府看管,做把弟人就该应进去瞧瞧他,上司跟前能够尽办的地方,替他帮点忙才是。无奈这位刁迈彭一听抚台有卸罪于他三人身上的意思,将来他三人的罪名,重则杀头,轻则出口,断无轻恕之理,因此就把前头交情一笔勾消,见了抚台,绝口不提一字,免得抚台心上生疑,这正是他做能员的秘诀。
此时,抚台传见,正为商议这件事情。他便迎合宪意,说他三有如何荒唐,“极该拿他三人重办,一来塞御史之口,二来卸大人的干系。倘若大人再要回护他三人,将来一定两败俱伤,于大人反为无益。”蒋抚台听了,虽甚以他话为然,但是因为前头自己实实在在下过一个札子,叫他们迎头痛剿,如今把柄落在他们手里,钦差提审起来,他们一定要把这个札子呈上去的,岂不是一应干系都在自己身上,他们罪名反可减轻。因把详细情节告诉了刁迈彭,问他如何是好。
刁迈彭至此也不免低头沉吟了一回,问抚台要了那个札子底稿,揣摹了半天,便道:“法子是有一个,但是光卑府一个人做不来,还得找一个盖某人的朋友,肯替大帅出力的,做个连手才好。”蒋抚台默默无语。后来还是刁迈彭想起武巡捕当中有一个名字叫做范颜清的,这人同盖道运本是郎舅。后来为了借钱不遂,早已不大来往的了。“如今找他做个帮手,这事或者成功。”蒋抚台一听这话,连忙站起身来,朝着刁迈彭深深一揖,道:“兄弟的身家性命,一齐在老哥身上。千万费心!一切拜托!”刁迈彭道:“卑府有一分心,尽一分力就是了。”就罢,退下。
刁迈彭也不及回公馆,便去找着范颜清,先探他口气,同他说:“想不以令亲出此意外之事!”范颜清道:“我们是至亲,不是我背后说,他也过于得意了。”刁迈彭一听口音很对,便说:“你们是至亲,到了这个时候,只应该帮帮他的忙才是。你是常在老帅身边的人,总望你替他说句好话才好。今日连你都如此说他,他还有活命吗?”范颜清道:“卑职的事情,瞒不过你大人的明鉴。常言道:‘至亲莫如郎舅。’他是提镇,卑职是千、把,说起来只有他提拔卑职的了,谁知倒是一点好处沾不到的。即如去年他平了土匪回来,随折呢,本来不敢妄想,只求他大案里头带个名字,就算我至亲沾他这点光,也在情理之内。那晓得弄到后来竟是一场空,倒是些不三不四的一齐保举了出来。所以如今卑职也看穿了,决计不去求他。卑职同他亲虽亲,究竟隔着一层。如今连他们的姑太太也不同他来往了,这可是同他一个娘肚里爬出来的,尚且如此,更怪不得别人了。”刁迈彭一听范颜清的话很是有隙可乘,便把他拉到里间房里,同他咕唧了好一会,把抚台所托的事情,以及拉他帮忙的话,并如何摆布他三个法子,密密的商量了半天。范颜清果然满口答应:“情愿拚着断了这门亲戚报效老帅,只求事成之后,求大人在老帅面前好言吹嘘,求老帅的栽培就是了。”刁迈彭亦满口答应。
二人计议已定。好个刁迈彭,回到公馆,立刻叫厨子做了两席酒,叫人挑着送到首府里。一席说是自己送给黄大人的,那一席又换了两个抬了进去,说是院上武巡捕范老爷送给他舅爷盖大人的。随后又见他二人不约而同,一齐来到首府,找了首府陪着他,一个看朋友,一个看亲戚。首府一见他二人都是抚台的红人,焉有不领他进去之理。
盖道运见了范颜清,虽然平时同他不对,如今自己是落难的人,他送了吃的,又亲自来瞧,总算有情分的了,不得不拿他当做亲人,同他诉了一番苦,又问姑太太的好。范颜清同他敷衍了几句,又把刁迈彭引了过来,彼此相见。刁迈彭先见老把兄,自然另有一番替他抱屈的话,说得黄保信感激他,直拿他当做亲兄弟一般看待。及至见了盖道运,又是义形于色的说了一大泡。盖道运是个武家伙,更加容易哄骗,亦当他是真好人,便说抚台如何想卸罪于他三人身上:“现在我有抚台札子为凭,钦差提审,我是要呈上去的。”刁迈彭亦竭力叫他把札子收好,不但保得性命,而且保得前程。盖道运自然佩服他的话。四个人又谈了半天,他二人方才辞别而出。
第二天,范颜清说院上事忙,止有刁迈彭一个又到首府里看他二人,说的话无非同昨天一样。刁迈彭回到院上,同蒋抚台说“时候到了。再不办,钦差要提人审问,就来不及了。”当夜,刁迈彭就住在院上签押房里,足足忙了半夜。第三天午前,又去瞧盖道运,说是:“刚从院上下来,听得说你三位的风声不好。”盖道运道:“无论如何,我有中丞这个凭据,总不会杀头的。”刁迈彭道:“你别这样讲,他们做文官的心眼子总比你多两个,你那里是他对手。你姑且把札子拿出来,等我替你看看还有什么拿住他的把柄地方没有。”头两天盖道运听了黄保信的话,说我们这位把弟如何能干,如何在行,所以一听他言,登时就要请教。齐巧黄保信这时也陪了过来,亦催道运把札子拿出来,给某人瞧瞧还有什么可以规避的方法。”盖道运不加思索,忙从怀里取出那角公事,双手送上。
刁迈清刚正接到手中,忽然范颜清又从外面进来,拿个盖道运一把拉到对过房里说话。大家晓得他是院上来的,一定是得了什么风声了,盖道运不由得跟了过去。黄保信同胡鸾仁各各惊疑不定。刁迈彭将计就计,亦说:“范某人到这里,一定有什么话说,你二人姑且跟过去听听看。”他俩被这一句提醒,果然一齐走了过去,此时刁迈彭见房内无人,急急从袖筒管里把昨夜所改好的一个札子取了出来,替他换上。那边范颜清故意做得鬼鬼祟祟的,说是:“今天在院上,听见老帅同两司谈起你老舅的事情,大约无甚要紧。老帅总得想法子出脱你们三位的罪名,可以保全自己。”
盖道运听了如此一讲,又把心略略放下,忙说道:“果其如此,还像个人。”范颜清又故意多坐了一回,约摸刁迈彭手脚已经做好,倏地取出表来一看,说一声:“不好了!误了差了!”连忙起身告辞;又走过来喊了一声:“刁大人,我们同走罢。老帅叫你起的那个稿子,今儿早上还催过两遍,你交代上去没有?”刁迈彭亦故作一惊道:“真的!我忘记了!我们同走,回来再来。”说完出来,便把札子连封套交代了盖道运,彼此拱拱手,同了范颜清扬扬而去。这里盖道运还算细心,拉开封套瞧了一瞧,见札子依然在内,仍旧往身上一拽,行所无事。
且说童子良此番来到安徽筹款,没有筹得什么,安徽又是苦省分,抚台应酬的也不能如愿,所以这事既已查到实在,就想彻底究办。先叫带来的司员拟定折稿,请旨把盖道运等三个先行革职,归案审办。这是钦差在行辕里做的事,抚台在外头虽然得了风声,然而无法弥补。偏偏又是刁迈彭因蒙钦差赏识,便天天到钦差行辕里去献殷勤,不但钦差欢喜他,连钦差的随员跟人没有一个不同他要好的,拜把子,送东西,应有尽有,所以弄得异常连络。等到钦差参了出去,他得了风声,又去化钱给钦差随员,托他们把折子的稿子抄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