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大伙齐声答应了。
“他压迫咱们穷人,咱们应不应该和他算算账?”
“咋不应该呀?”一部分人这样回答。
“和他算账!”一部分人又这样回答。
“咱们敢不敢去和他算账呀?”赵玉林又问。
“敢!”大伙齐声回答。
“咋不敢?”站在萧队长附近的刘德山还加了一句。“大伙说敢!就跟我来,革命的人不兴光卖嘴。去,今下晚去抓起那忘八犊子,老百姓就敢说话了。”赵玉林往门边挤去,用那敞开的旧军衣的衣襟,擦着头上的由于兴奋和激动而冒出的汗珠儿。
课堂里起了骚扰和争吵,有的人走来走去,有些人围成几堆,用着各种不同的声音和态度,合计和争吵。
“咱们都跟赵大叔去抓大汉奸!”热烈的年轻人说。“去就去呗。”稳健些的中年人说。
“三星都那么高了,明儿去吧,明儿一早去也赶趟。”困倦的上了年纪的人说。
“人心隔肚皮,备不住有那吃里扒外的家伙①走风漏水,叫韩老六跑了。”年轻的人反驳,还是赞成去。听到讲这话,萧队长看见李振江的身子震动了一下。
①内奸、叛徒。
“看他能跑!跑到哪儿都是共产党的天下。”不赞成立刻去抓的人说。
“他一家子在这儿,他的房子地在这儿,他跑?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另外一些不赞成立即去抓的人也说。
“去!有胆量的跟我来!”赵玉林好像没有听见别人的说话,又叫唤道:“谁怕事的,趁早回家,赶快搂着媳妇娃娃蒙在被窝里。老刘,我看你也回去吧。”赵玉林挑战似地对那挨到门边,想要溜走,又怕人家笑话的脸色灰白的刘德山说道。“我回去干啥?你能去,我不能去吗?”刘德山勉强笑着。工作队的人都支持老赵的意见:立即去抓韩老六。但是
对今儿这事态的急速的发展,他们有着各种各样的不同的热情的表现。刘胜瞅着赵玉林的痛快的说话和举动,高兴得蹦跳起来,他热烈地对张班长说,你看看农民的伟大,他满口赞美,忘记了张班长自己也是一个庄稼人。
小王看见赵玉林挤到了门口,忙挤上去,把自己的匣枪解下,给老赵说道:
“你拿我的枪去,忘八犊子作兴有枪的,你使过枪吗?”“匣枪不会使,摆弄过洋炮①。”赵玉林用粗大的右手接过匣枪来。
①洋炮:南方叫鸟枪。
“容易使唤,你来,你来,我教你。”小王推开众人,忙把赵玉林拖到屋子的当间,在豆油灯下,他把匣枪从皮套里取出,咔啷一声上好一梭子子弹,把枪膛一拨,他说:“上好顶门子子了,你这么一扣,火就出来了。再打再扣。”赵玉林一面答应:“知道了。”一面挎好枪,转身要走。小王又叫他回来说:“要带捕绳去,”他说着,忙去把他的捆被包的麻绳拿过来,交给赵玉林,并且说:“抓到了,把他捆结实一点,对反革命就得这样子。”
在人们吵吵闹闹的当中,萧队长用全力控制了自己的狂热的情感。他和刘胜、小王一样,高兴老赵这种勇敢的行为。但是对于解放事业,党的任务的重大的责任感,使他感觉到,常常需要平静地好好地思索事情的一切方面。他在人少的角落里,走过来走过去,脱下军帽,习惯地用手搔搔他那剃得溜光的头顶。他想:在群众的酝酿准备还不够成熟、动员还不够彻底和广泛的情形之下,也许赵玉林跑得太快,脱离了广大的觉悟慢些的群众。但他又想:泼冷水是不好的,人是要抓的。赵玉林说,抓起韩老六,老百姓就敢说话了。“好吧,抓来再看,”他对自己说。忽然灵机一动,他想韩老六拉过大排,一定有大枪,赵玉林单枪匹马地冲去,不定要吃亏,他叫唤道:
“春生,叫赵玉林别忙着走。张班长!”
“有。”张班长忙跑过来,立一个正。萧队长说:
“你带八个人,跟赵玉林去,到了那边,四个留在大门外警戒,你带四个人进去,上好刺刀,一切作战斗准备。”大伙走了以后,萧队长还沉思着。他在细细地想起这个初次的积极分子会议的一切经过的情景:“还不太坏,”他满意地笑了,“可是老田头,看样子是有大的伤心事,明儿咱们去找老田头。有水吗?”他问老万。“凉水也好,打一盆来,三天没有洗脸了。完了,你也去看他们抓人去。”
赵玉林挎着枪,领着头,大踏步地走出学校门,在道沿走着。天气凉凉的,天上银河闪亮着。远远近近,蟋蟀和蝈蝈,一唱一和地鸣叫。道旁柳树丛子里,惊起的家雀飞跃着,振动树枝,把枝叶上的露水滴滴溜溜地震落下来,滴在人们的头上、肩上和枪上。
刚出学校门,李振江连忙隐在后尾人堆里,一会不见了,他钻进道北一家人家的菜园子,抄近道,朝韩家大院的方向跑去了。
刘德山走到半道,慢慢拉下来,趁着没有人瞅见,躲进道边一个茅楼里①,一直到人们的脚步声越走越远,他才伸出头,两边望一眼,然后走出来,低头掩住脸,往家里猛跑,并不是怕有人追他,而是想着越快越好地跑回家里去,免得人瞅见,识破他是临阵逃跑的。
①厕所。
人们在前进,带枪的人们和不带枪的人们在一起,呼拉呼拉地往前走。腿脚不好的老孙头和老田头,也跟在人们的后面,窄棱窄棱地拐着慢慢走。插在枪尖的刺刀,在星光底下,闪着光亮。从稍远的后面一望,这一小列枪尖上的长刺刀,好像是在划开灰蒙蒙的天色似的。
一路狗咬着,酣睡了的人们好多惊醒了,整个屯落骚动起来。
第07节
这一宿,就是赵玉林领头去抓韩老六的这一宿,元茂屯里好多的人整夜没有睡。韩家大院和小学校里的灯火,都点到天亮。两个地方空气是同样的紧张。两个地方的人们都用全部的力量在进行战斗,都睁大眼睛留心发生的事情,但一面是没有希望的没落的挣扎,一面是满怀希望的革命的行动。赵玉林带领着众人,向韩家大院走去。刚到半道,迎面来了两个人,星光底下,看得挺清楚。一个是韩家大院管院子的李青山,一个就是韩老六本人。这意外的碰见,使得赵玉林一时楞住了,不知说啥好。他不知不觉地把拿着捕绳的右手搁到背后去。紧逼在他的跟前的秃鬓角,就是老百姓不敢拿正眼瞅瞅的威风十足的韩凤岐。“我能捕他吗?”赵玉林心想。韩老六看见赵玉林发楞,就放出平日的气焰开口道:“老赵,听说你是来抓我来的,那好,你瞅我自己来了。”看见韩老六怒气冲冲的样子,人们又走散了一些,老田头不敢再上前,赶车的老孙头也慢慢走开,慢慢走回家去了。赵玉林旁边,光剩几个年轻人。韩老六往前迈一步,对赵玉林说道:
“你咋不说话呢?你背后的绳子是干啥的?来捕我的?你是谁封的官?我犯了啥事?要抓人,也得说个理呀,我姓韩的,守着祖先传下的几垄地,几间房,一没劫人家,二没偷人家,我犯了你姓赵的哪一条律条,要启动你拿捕绳来捕我?走,走,咱们一起去,去找工作队同志说说。”
“早说过了,”张班长看见赵玉林被韩老六吓唬住了,帮他说道,“你犯的律条可多哩。”
“你叫我在当院里跪碗碴子,你忘了吗?”赵玉林看到有了帮手,恢复了勇气。
“你记错了吧,老赵哥?哪能有这事?”看见赵玉林敢于开口,韩老六起始有点儿吃惊,但立即把声音放得和软些,在“老赵”下边添一个“哥”字,而又狡猾地抵赖他做过的事情。韩老六这一撒赖,使赵玉林上了火了。他怒气冲冲地说:“你说没有,就能没有吗?我不跟你说,你到工作队去见萧队长。”赵玉林说着,原先不知不觉藏在背后的捕绳,如今又不知不觉露到前面来了。
“去就去呗。”韩老六意外地碰见赵玉林的强硬的态度,心里有些恐慌了,但嘴上还装硬地说道:“就是萧队长也得说个理。我姓韩的桥是桥,路是路,一清二白的,怕谁来歪我不成,倒要问问老赵哥?”
“谁是你的老赵哥?”赵玉林说。
“咱们一个屯子的人,抬头不见低头见,平日都是你兄我弟的,日子长远了,彼此有些言语不周,照应不到的地方,也是有的,那也是咱哥俩自己家里的事,你这么吵吵,看外人笑话。常言道:‘远亲不如近邻’哩……”
“走吧,走吧,”张班长切断他的话,“别噜嗦了。”“走吧,”赵玉林说:“这会来说这些话也晚了。在‘满洲国’,叫我跪碗碴子,血淌一地,我说:‘六爷,痛得支不住了,看我们屯邻情面,饶我这一回吧。’当时你怎么说的,你忘了吗?你说:‘谁是你屯邻,你妈那巴子,’如今你倒说:‘远亲不如近邻哩。’我有你这个‘近邻’,劳工号没到,就摊到劳工,回来小丫也死了。”说到这里,赵玉林想起连裤子也穿不上的日子和他的死去的小丫,痛心而且上火了,他说:“走吧,走吧,跟你说啥都是白搭唾沫,快走。”
“走就走,谁还怕啥呀?你告我,架不住我没有过呀,脚正不怕鞋歪,走就走呗。”韩老六说。
“你没有过?头次刘作非胡子队来了,你摆三天三宿的迎风香堂①。二次邹宪民胡子队来攻打元茂屯,你叫他们从西门进,往街里打。胡子撤走,你家一根谷草也没丢,你这不是跟胡子勾连?再说,韩老七蹽到哪儿去了?”赵玉林顶着韩老六问。
①摆香堂是青帮一种聚会的仪式,迎
风香堂是欢迎会似的聚会。
“胡子来打街,我不是也打过枪吗?”韩老六勉强地说,对后一问题:“韩老七上哪儿去了?”他避开不答。赵玉林揭穿了他家的秘密,使他心里十分恐慌,可还是故作镇定。
“你打的是朋友枪,朝天打的,谁还不知道。”赵玉林说。“你的枪在哪儿?”张班长听说他打过枪,立即追问他的枪。
“缴一面坡了。”韩老六说。
“他真缴了吗?”张班长转身问赵玉林。
“谁知道他。”赵玉林说。
“走,咱们要走就快点走吧。”韩老六用别的话岔开大枪的问答,他又回头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