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宝林脸色变了变,别说是当厂长以来,就是他参加工作以来,也不曾有人这样当面骂过他,这种感觉实在是太坏了。当前一大群围观群众的面,他也不便与项纪勇对吵,于是把脸一沉,转头向旁边的围观者喝道:“你们都是哪个车间的,还有老王、小李,你们科室没有工作要做吗?栾苏琴,你们劳资科是干什么吃的,上班不查考勤吗?无故脱岗不扣工资吗!”
听到韦宝林这声喝,围观的人呼啦一下赶紧都散了。这些人有些是从车间里跟着出来看热闹的,有些是厂部办公楼里行政部门闻讯出来看热闹的,追究起来的,的确都算是脱岗。虽然厂子的劳动纪律其实没那么严,平时大家串个门、出来抽支烟之类的,都是常事,但现在厂长急眼了,要拿考勤说事,大家还是赶紧避避风头为好。
围观者中其实还有倒班的工人,倒不存在脱岗不脱岗的问题,但别人散了,他们还留在这里,岂不是等着让厂长记住你?厂长被人骂成混蛋,这就算不属于侮辱领导,起码也算是泄露青锋厂机密吧,这样的话,你听见了就属于犯罪。
算了算了,神仙打架,咱们凡人凑什么热闹,快散了吧。
不多一会,一大群人就走了个精光,当然,有些人离开之后,躲在远处假装抽烟聊天,偷眼观看这边的动静,这是韦宝林没法干预的,厂长也管不住大家的八卦之心啊。
围观者都走散之后,现场只留下了各方的当事人:前来买刀片的乡镇企业的业务员和司机,卖刀片一方的韦宝林和翟建国,阻拦卖刀片的项纪勇和萧东平,此外就是马大荣和几名保卫科的干部。
项纪勇像半截铁塔一般戳在厂门口,阻挡着卡车出门。对方的司机纵有再大的胆量,也不敢启动车辆强行闯关。人家厂子里的恩怨,自己是淌什么浑水?这是乡镇企业的那几位内心的想法。
“老项,你这是何苦呢?”韦宝林看到旁边的人都走光了,心里踏实了。没有了听众,项纪勇再骂人也是白费口舌,至于说动手,旁边有保卫科的人在,项纪勇也伤不着韦宝林。自己一句话就驱散了一大群围观群众,说明自己这个厂长还是有权威的,这让韦宝林觉得心里有了底气。
“老项,厂里决定上马洗衣机项目,是一个长远的目标。这个目标一旦实现,能够使我们青锋厂彻底甩掉亏损的帽子,届时大家的工资能够翻番,奖金能够加倍,各种福利都会直线上升,你为什么要反对呢?”韦宝林劝道。
项纪勇站在那里,嘴唇不停地哆嗦着,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
哀大莫过于心死,这是项纪勇现在唯一的感觉。他跳过了,骂过了,愤懑之气发泄出来之后,现在突然有些茫然了。
是啊,韦宝林是厂长,他说一句话,大家就都吓跑了。所有的人都怕韦宝林扣工资,他们宁可看着厂里的财产这样流失掉,也不敢留下来与自己站在一起。那么,自己又是何苦呢?
厂子是国家的,不是自己的。得罪了韦宝林,自己会被穿小鞋,疼是疼在自己脚上的。自己在这家工厂呆了20多年,这事不假。但厂子垮与不垮,又关自己什么事呢?
“项科长,有话好好说,要不,咱们还是先回办公室去吧,太阳这么晒,站在这里多热啊。”马大荣想起了自己的职责,走上前去,对项纪勇劝道。
萧东平也看看项纪勇,小声地喊了一句:“老项……”
喊完之后,萧东平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了。劝项纪勇放弃吗?别说项纪勇不甘心,他自己也不甘心。可是要支持项纪勇吗,萧东平此刻心里的想法与项纪勇一样,也是困惑、无助、灰心……
“韦宝林,我不想破坏你的伟大目标。我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生产科长,你随时可以把我拿掉。我只是心疼这一车的产品……2万片刀片,这是全厂工人一刀一刀切出来的,大家两年没有见着奖金,连医药费都报销不了,在这种情况下,加班加点做出这2万片刀片,你就舍得这样当废品卖掉?”项纪勇用低沉的声音对韦宝林说道,他的语速非常慢,似乎稍快一点就会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韦宝林从项纪勇的话中听出了对方的妥协之意,他叹了口气,走上前来,拍拍项纪勇的肩膀,说道:“老项,我理解你的心情。作为生产科长,你付出了很多心血……”
“韦厂长,这个生产科长……我不当了。”项纪勇鼓起勇气说道,他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胸口,说道:“我原本就是一个工人出身,我是用一个工人最后的一点良知,在……在求你,韦厂长,留下这些刀片,让我们最后再试一次吧!”
第四十四章 请称呼我宁主任
听到项纪勇说出“最后的一点良知”,萧东平的眼泪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
是啊,他们熬得这么苦,不就是因为心中良知未泯吗?韦宝林这样折腾这家企业,县里不闻不问,工人干部们背后骂娘,当面却一个个奉承着韦宝林、翟建国等人,大家想的都是同样的一个心思:关我屁事!
可是,他们几个——项纪勇、萧东平、冷玉明,对了,还有那个初来乍到,根本就不知水深水浅的秦海,还在苦苦地琢磨着如何挽救这个厂子,他们是何苦呢?
如果他们愿意随波逐流,跟韦宝林一起胡闹,凭他们的位置,哪里不能混得比现在好?翟建国这个狗腿子,就是因为紧跟韦宝林,现在不是吃香喝辣吗?再穷不能穷领导,再苦不会苦机关,这么大的厂子,哪个地方漏点油水下来,也够他们几个中层干部润一润肠胃了。
可是,良知……这种东西就这么讨厌,你明明知道它有百害而无一利,就像一截阑尾一样,但你就是下不了狠心把它切掉,只能让它留在你的身体里,时不时发作起来,让你疼得肝肠寸断、生不如死。
看到萧东平的眼泪,韦宝林也有些感伤,他叹了口气,说道:
“唉,老项……老萧,我理解你们对青锋厂的感情,我也是青锋厂的人,我也是从一个普通职工做起来的,要论感情,我也不比你们差。我们做的事情都是一样的,都是想救这个厂子,只是方法不同罢了。你们是做具体业务的,我是一厂之长,大家的角度不同。有关转产洗衣机的好处,在会议上我已经说得很多了,在此也不必再说。老项,老萧,把这件事忘掉吧,咱们齐心协力向前看。”
“韦厂长,老项刚才说过了,厂里的决策,我们支持。我们只是就事论事而已。这些刀片,省农资公司已经答应接收了,价钱是2块5一片,前提是我们对所有的刀片做堆焊处理。这个技术我们已经掌握了,老项和老冷他们研究过了,只要上一套自动夹具就可以解决问题。对了,韦厂长,你看,这是农资公司的订货单。”萧东平说着,从随手的手提包里取出林安宝给他写的采购意向证明,他没有想到,这个证明竟然这么快就发挥作用了。
韦宝林没有去接那份证明,他摇摇头道:“转产洗衣机的事情,刻不容缓,现在全厂的工作重心都必须放到这上面来,其他的事情一律都要让路。刀片的事情,不要再商量了,你们都是厂里重要科室的负责人,从现在开始,要把心思用在洗衣机项目上。”
“这个生产科长,我不会再当了。”项纪勇摇了摇头,心灰意冷地说道。
“谁允许你不当的!”
一个声音在旁边响起。在场的众人还没见着人,光听到声音就不约而同地浑身一颤。他们一齐扭头看去,只见老厂长宁中英面沉似水地站在卡车边,正在上下打量着车上的货物。刚才那句话,正是他说出来的。
“宁厂长!”项纪勇和萧东平失声喊道,这一刻,两个人心里的感觉就如在后娘那里受了委屈的孩子见了亲娘一样,五味杂陈。
项纪勇和萧东平会在刚才产生出那么强烈的无助感,很大程度与宁中英这两年来对厂里各项事务的漠然有着极大的关系。韦宝林刚上台的时候,项纪勇等人遇到不赞成韦宝林决策的时候,就会本能地去找宁中英诉说。但每一次宁中英的态度都是认真听,却拒绝评论。有时候,项纪勇他们劝说宁中英去与韦宝林交涉,宁中英只是一句话: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时间长了,项纪勇他们也就死了心了,他们觉得,宁中英此举也是聪明人的作为。已经退居二线了,得罪现任厂长有何好处?厂子办得比过去好,证明你过去无能,你是自己找骂。厂子比过去差,你的待遇也一分钱不少,关你什么事?
韦宝林在表面上处处显得对宁中英尊重无比,那也是建立在宁中英不多管闲事的基础上的,如果宁中英成天和韦宝林为难,韦宝林难道不会稍稍给宁中英一些为难吗?最起码,宁中英的儿子还在厂里当工人,而且毛病不少,韦宝林收拾不了宁中英,找个茬为难一下宁默,岂不也相当于对宁中英打脸了?
就在刚才,项纪勇和萧东平都想过,现在这个局面,也只有宁中英出面,才能扭转过来,至少把这2万片刀片救下来。不过,这个念头在他们的脑海中仅仅是迅速一闪就消失了,他们都在心里揶揄自己:宁老头现在活得逍遥自在,人家有什么必要出来得罪人呢?
可是,越是不抱希望的事情,却越是出现了。在这样一个宁中英绝对不应当会出现的场合,他们居然看到了宁中英。宁中英刚才那一句“谁允许你不当的”,充满了霸气,让项纪勇和萧东平一下子找到了几年前被宁中英呵斥时的幸福感觉。
“老厂长,您怎么来了?”韦宝林心中一凛,走上前去,对宁中英问道。
宁中英没有搭理韦宝林,只是对那乡镇企业的业务员问道:“你们车上拉的是什么?”
“旋耕刀片啊。”业务员答道。
“你们拉去干什么?”宁中英又问道。
“你管啊?”业务员没好气地顶撞道。他不愿意得罪青锋厂的人,但宁中英问的这个问题,